——起始,妳便啞然
     以靜默的眼神教我言語
     讓我領略
     色相烏有的要義



六月十五日,午後急雨

但我已忘記孟夏
雨聲匆匆行過市街
冷氣房中,我們對坐討論
季節如何被一再整型
冷媒如何在壓縮機運轉下
變化能量,「凡此種種
概為藝術發軔的原動……」

「我看見有人奔走
烈日下猶整肅衣裝,唯恐
形象維持的熱度四散
我也曾在嚴冬行過山野
邂逅長髮蔽體燬畫取暖的困頓
萬物各行其宜,原無關
守舊、新潮、傳統或
前衛」

沿著初識的目光,妳企圖
循溯我謀生苦悶的源頭
「可是我已習慣夜讀,傾聽
夜闌星落,我總遲眠
讓隔宿的陽光忍受孤獨
讓光影在窗簾自動創作
以慵懶的姿態冥思
賴床,重演夢境萬般虛幻的
片段……」
多傷神啊,妳竟投入
藝術為名的愁城,只好

任討論像一陣驟雨行過
把心合成纖細的小傘,起身
收拾情緒,收拾
孟夏疲軟的濕度
帶我參觀裝設豪華的畫廊,走入
甜俗卻也靜謐的
山水渲染

「他們只熱愛時髦,趕著預展
在酒會中搶購一份虛榮
那些標貼紅點的山水,原也是
不斷複製,統一剪裁
裝裱後小心落款的衣妝……」

但這確是孟夏,初會的交談
雨聲匆匆行過
熱鬧的畫廊



八月廿八日,山雨連夜

「這時我已身陷圍城
三年中,鄰舍陸續四散
留一城焦慮與我為伴」
黃昏時我背著畫架登上城道
佯裝描繪頹唐夕照,秘密
以牆垛斑駁老磚
框一幅風景
平舉畫筆暗自觀測
遠方,妳模糊變換的
旗語……」

「務。必。堅。持。心。中
那。點。光。熱」然而
雨箭張皇射過,流言
彷彿中宵不絕的楚歌
襲擊寧靜閃照的篝火
荒涼啊,荒涼幽幽潛行
幾度熸熄胸中最後的溫熱
幾度妳急急撥活
將冷的煨燼
暗寂荒野中,為我
發送馳援信號

「但身陷圍城已歷三載
朋友或傷或亡或流散
即連突襲的意志
也怕早已乏力,啊啊
如何衝出這世俗的陣地……」



九月十六日,秋陽尚熾

「我開始憎恨肉體,憎恨
歡愛的愉悅,短暫的
情緒……」畫廊的觀眾
一一離去,帶著曖昧的嘲諷
回家,也許擁著女人
為他們講述一次奇遇

空蕩的畫廊中
妳趺坐成淒美的雕塑
「我一再夢見溺水
急速迴流的漩渦中
萬般舊事懸浮,兩岸
有人好奇圍觀
只有你奮身,向我求助的手
泅泳而來……」
所有的照明驀地
移植到妳訴情的雙瞳
隨時間漸漸
匯聚為晶瑩下墜的

    (啊,四壁炫耀的展品
      瞬間褪色——)

「這只是情緒,當感性鈍化
我將努力思索一段遺落的記憶
也許引燃世俗的肉軀
化作千燭之燈,聚射
在妳淒美絕色的雙瞳
為世人解說表演藝術的真義」

而秋陽尚熾,當我離去時發現
露天咖啡座的人行道上
正熱鬧展示
瀰漫香氣的女體攝影



九月廿三日,陰雲乍晴

他們已習慣保持冷酷
以單眼掠取風景,在暗室中
用熟練的姿勢猛喝罐裝啤酒
逼真複製虛像,且稱之為:
寫實的藝術

「我尚能辨識這類謊言
或者另一種全真
靈魂受創的吶喊
我亦了解人世冷暖
季節更替,有熱烈
擁抱宇宙的愛,也有
冰冷嘲諷的騙局」

「你可曾想像過遠古
結繩記事刻石辟邪的故事?
所有的創造,無非如此……
且不提,我已選定場地
在博物館後園林中
荷池之畔,為你一人
展示多年治印的秘密」

然後妳帶我走進
池荷盛綻將萎的叢影中
娓娓為我講述
書法與金石的關係
作品鈐印的意義
「先是,將喜愛的形象
在心中反覆勾勒,再深深
用鋒銳刀刃除去旁騖
最後留下你的名字」

陰雨乍晴,秋陽自天空
降臨到荷影垂敗的間隙
為妳的聲音落款,用光點
在池面輕覆印信
「顯然這是常賴搜譜尋字
一門用刀的藝術
但這般堅實細緻的刻紋
必也用心,該不會
該不會是另一種騙局
或遊戲……」



十一月四日,初冬暖晴

「此刻我正在海島南端
為一群藝文記者嚮導
領他們攀越崇嶺,探尋
原始藝術的遺跡……」

也許在一處聚落
黥面涅齒的老婦,正停下
手作編織某節某目的沈思
詫異一名城市女子
對手中綠色通話器激情的談話
「在世界邊緣,我終於
目睹陽光激射
人們全真而愛
和平生活……」

「那麼記下這個日子
妳袒露襟懷迎接陽光的日子
記得向同行者解說
藝術原始的意義,以及
叢林、蛇蠍、創世諸神
由愛誕生的故事」



十二月二日,朔風頻襲

又是一夜朔風
我忙碌在工作室標定
星雲更動的軌跡
盆地上空籠罩潮濕的壓力
所有的等壓曲線,漏夜連成
隔宿便被氣象台資料
匆匆擦掉

「我撕毀所有的線描製圖
頂著寒風
走進妳色調曖昧的抽象山水
將疑慮搓成萬丈絲線
臨坐淵谷
垂釣妳無底的心事」

寒涼移過妳右手
攀附成我左肘陌生的觸覺
一同走在萬物蟄眠的曠野
朔風在心中猛烈兜旋,啊
那些一再擦拭終令紙面受傷的線條
究竟代表星雲動向,或是
不易解析的新繪畫形式?
「……你該明白天候
陰晴雨雪無非大氣壓力的轉移
而情緒,我的情緒依然
適用這道定理……」



十二月廿七日,露凍成冰

「藝術沒有對錯,只有
較好或較壞」如是妳說,但

有人野地紮營在天空燃昇炊煙作畫,有人拿刀
剜割肢體用針穿刺口舌,有人在攘熙的鬧市速
寫謀生,有人撿拾破爛,有人公然作愛,有人
只是互踩氣球取樂,有人則恣意砸垮一座建築
赤身擁抱宇宙……

「妳又如何界定藝術
如何區辨好壞或真偽?」

國歌奏過,還有觀眾三兩入座,為剪齊形式,
晚會規定政府首長文化耆老率先背誦講稿,為
一群典範頒獎,凡觀禮賓客不分門派端坐裝束
預作彩排,在電視聯合轉播的字幕之間,牢記
所有應該起立擊掌的逗號和句點……

「也許我財富足夠
買下所有的新聞媒體
也許只能秘密
佔領廣播電視頻道
只為了發表作品,向世界
宣告我對妳的愛……」


元月六日,冬雨綿綿

「請閉上世俗的眼睛
然後妳便能觸及實體
在我無法標售轉嫁的作品中
一切美感盡在移動的時空」

午後兩點,我們撐傘離開飯店,沿東北東小徑
往山后前進。三時一刻,雨聲停止,山嵐湧動
雕塑寒樹。四時正,雨絲又開始冰冷的紡織,
走在堅持形影的山谷,我們一度想起都會東區
畫廊中可能熱烈進行的交際。

「但是,但是我擔心
無人賞識這件非凡的創作
他們永遠不會理解
甚至感受你心中那份倦怠」

然後我們由西南西下山,趕在動物園關閉之前
去探望那些牢籠中熟悉的眼神。悽悽然把一支
傘遺在路中,然後,搭乘末班火車到達海邊,
在夜中微濕的防波堤靜坐,聽黑潮胸中澎湃,
看寒星簌簌,墜落。

「這便是我在時空中的雕塑
不可能展出,不可能標售
只要妳置身其中
又何需他人讚頌」



二月廿七日,料峭春寒

我接到藝評家L譴責的電話,關於你的作品,
我原想投入時空的心靈素材,似已觸犯保守派
衛道的戒律。L可能發動黨羽進行理論圍剿,
你的作品將成悲美的試誤,恕我無力相助,願
上帝佑你,一切保重。想念。

月餘未見,料峭中接悉春寒,關懷銘感。日來
獨處常作反省,藝壇爭奪,固如晴晦茶飯,實
不足掛意。天下藝事無非騙局一場,怎奈世人
汲汲奔走,自入羅網尚麻木不察,誠足憐嘆。
余日內或將遠行,期能忘懷江湖,蓋隨心遺情
方成最佳創作也!



三月七日,春光昭和

「我不斷夢見自己
回到往日寧靜的校園
有時當規矩苦讀的學生
大半則是情志揚飛的少年
用激烈的言詞一再譴責
折翼安棲的自己」

博物館中與妳相遇
彷彿時光隔著櫥窗玻璃迴轉
那似曾相識卻不復省記的
某朝歷劫無恙的瓷器
「原來我們曾經攜手
行過現實的叢林,曾經
迷失曾經失足曾經遭遇物慾
狂肆的攻擊……」

「像那件歷劫無恙的瓷器
自你遠行,那段記憶
便在我心中廣寒的博物館中
供起,且定時擦拭」
唉,難怪光澤迄今不曾稍褪
猶閃掛在久違的眼眉
「自你遠行,所有朋友
紛紛前來打探展覽的訊息
幸好春陽日漸昭和
用鳥鳴代覆,啊
你還與我住在同一個星球……」

「住在同一星球,是的
但我已決意忘記曾經的創作
一度為釀製美感沈入冥想的酣酡」
瓷瓶無恙靜立
櫥窗映幻著絡繹的遊客形影
嚮導正努力追溯瓷瓶歷劫的蹤跡
企圖感染一群珍愛的憐惜
「再相遇時請絕口勿提
我曾為你表現的創意,因為我
也許找一處山林安居
也許逐浪打漁
也許耕讀,偶而翻譯
也許貧困寫些無聊的言情文藝
也許在異國經商發跡
也許還出版不討人喜愛的文集
也許——

我只能告訴妳:
所有倚附色相的愛
轉瞬即在時空中淹溺……」


   198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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