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文/瘂弦


文學批評和藝術批評是一門獨立的學問。

在中國古典文學裏,考據、義理、辭章是研究與創作的三大範疇;而義理,便是批評。
現代文學藝術工作者為批評下的定義則是:根據一定的理論架構,對作品進行通盤的審視,透過鑑賞、分析、歸納、研判等方式,找出作品的精神內涵,並對它作美學或文化上的價值判斷。

批評的第一要義是詮釋作品。常聽到的一句話是,吾人透過批評家橫飛的口沫,方能窺見一個作者清晰的面影。或許,某些人會嫌批評家嘮叨,但對絕大多數的欣賞者而言,批評是一種必要的導引。
詮釋的內容包括:作者創作背景的分析,作者與其同時代作家藝術風格的比較,作品在內容、形式上的創發與突破,作品安排的特殊暗示或象徵提示等。這其中有玩味、有讚許,也有吹毛求疵。基本上,詮釋工作是冷靜、客觀、科學的;當年自然主義者用「把一件作品放在手術臺上作切片檢查」來形容批評工作,可以道盡批評家面目的嚴冷。

批評的第二要義是匡正文風。詮釋並不是批評的最終目的;優秀的批評家,不僅能成功的扮演解人、橋樑的角色,而且能以他的炯炯目光,探照出時代的衰弊或局限,為文壇藝壇調整出共同的藝術航向,進而匡正整個時代的文風。

好的批評家甚至可以為一代文學藝術建立創作的法典,以他豐富的學養、銳利的見解、前瞻的洞識,為他的時代豎立標竿;批評家到達這個層次,批評的意義就不只是科學的,而是文化的、哲學的,批評家的形象也不是嚴冷的,而是溫熱和煦了。

批評之為用大矣哉!但多半的時候,批評家和創作者相處並不和諧,貝多芬就說批評家是跟在他後邊狂狺的狗群,王爾德則譏嘲批評家是「創作失敗的人」。儘管如此,不受批評影響的人畢竟很少,有些受到批評的創作者表面上不服氣,背地裡還是自覺或不自覺的作了修正。而批評家也不會因為創作者冷嘲熱諷而卻步,不管任何抵制,批評總是要繼續下去。

原來批評也有批評的尊嚴。猶如任何學問都有它的尊嚴;批評不是創作的附麗,它是獨立的存在,一種與創作等同的創造。

讓批評家與創作家爭吵下去吧,我們不停的吵,我們不停的前進,這便是一部文學藝術發展史。

遺憾的是,三十多年來的我國文學藝術界,一直在批評薄弱的情況之下,雖然有不少呼籲「期待一個批評時代的來臨」(沈謙語),但批評的時代仍然在等候的階段。就藝術界而言,從早期何鐵華等人的「新藝術運動」,李仲生及其弟子們的抽象繪畫,「東方」(八大響馬)「五月」(劉國松、莊喆、馮鍾睿)的新視覺、新水墨,台灣本土繪畫意識的回歸(謝里法),中國大陸一九四九年以降新繪畫的介紹(陳英德),到近年「雄獅美術」(李賢文)、「藝術家」(何政廣)兩大刊物的社會美術運動,雖都有可觀的成績,但談到批評制度,還是有相當的距離。

在這樣的環境裡,能看到年輕的、新一代的藝術批評工作者出現,努力耕耘,的確令人欣賞。蔡宏明(詩人天洛)便是其中之一,他的藝術評論集「開放的美感」,是他近幾年來細心觀察、勇於評論的記錄;有年輕的衝勁與銳氣,也有批評的企圖與用心,值得我們注意。

蔡宏明可以說是奔馳在美術批評荒野的白袍小將,五、六年來,他以敏銳的觀察、深刻的體會、客觀的態度、開放的胸襟,從事一系列的藝評工作,為國內的畫展——特別是年輕一代的畫展,作了不少報導和賞析;不但為美術活動留下了文字記錄,也感染了許多藝術心靈,為沈寂的評論界,帶來新的生氣。他解說畫展,細膩透徹,見解獨特,常常能對觀賞者有所啟發,就前述批評的第一要義來說,蔡宏明是相當盡責的詮釋者;甚至未能實地觀賞的讀者,也能由之得到具體的印象。因此,《開放的美感》裏除了評論,還有一些畫展的序、跋,卻不會因為展出的結束而失去意義,它至少可以作為這個時代的藝術檔案,具有史料的價值。而書中所討論、引發的問題,提出的觀點,也都值得藝術界的朋友共同思考。雖然蔡宏明謙說這本書不是一部藝術評論集,因為藝術評論集必須有嚴謹的理論體系,從這體系的觀點進行論衡;但讀畢全書,我們還是可以清楚的找出作者統一的觀點和理論架構,這對一個非專業學美術出身的年輕人來說,是很難的的。

大體而言,蔡宏明認為,科技的發達和傳播的昌盛,造成現代人心靈衰竭、感官遲鈍、自我鑑照能力喪失,凡事流於單一化、概念化,這不但是生活的危機,也是現代藝術發展的障礙;他主張重新調整創作者與觀賞者之間的關係,釐清「感性」和「抒情」的意義,拓展藝術的表現向度,恢復心靈的原創力,是現代藝術家的責任。這點與我心有戚戚焉。蔡宏明曾經說:畫展就是心靈祭的道場,藝術是洗滌心靈的祭典,語重心長,尤其值得深思。有人曾說:愛情是人類最後的宗教;其實不如說藝術(美)是人類最後的宗教來得貼切。人類的確應該以宗教般的虔誠,追求精神的大解放,享受藝術的和諧與美善。

在形式方面,蔡宏明主張突破傳統的素材,開發新材質,嘗試新技巧;他並不拒絕科技在物質層面上所帶來的影響與變革,他重視的是賦予材質「活」的生命,讓材質與心靈產生交感作用,使「心」和「物」邂逅在一起,創造出新的、純粹的感受。基本上,他對所有的形式試驗都保持樂觀其成的態度,在別人眼中荒誕不經甚至怪力亂神的實驗裏,他都能找出這些活動背後的意義,而予以肯定、鼓勵。他不拘泥於一家,不截然劃分具象與抽象,是個「藝術的多妻主義者」(余光中語)、一個美的泛愛論者。凡能提供新感覺、傳布新訊息、對現代人心靈的壓力和難題有所啟發的,他都重視、評鑑。通常年輕的藝術者的美學堅持比較狹窄,看問題趨向兩極化,對不喜歡或不認識的多半摒棄排除;但蔡宏明卻謙虛、包容,具有開放的精神,書名《開放的美感》,很能符合他的觀念。

文風的轉移是一個很大的工作,也是蔡宏明所謂的「精神的集體行動」,必須靠著一群又一群的藝術工作者長期努力,並抵抗工商社會的腐蝕力量,然後才能有一點成績。就這一點而言,蔡宏明也盡到了他的力量。

至於典範、標竿或文化的批評那樣的層次,如批評制度的建立與中國美學理論體系的完成等大關節,恐怕並不是一、兩位大師級的藝術工作者就能建立的,那還是有賴無數人智慧的凝聚和累積的。因此,我們與其等待那彷彿永遠不會來的果陀般的大師,不如像蔡宏明,誠誠懇懇,在這片荒地上,剷下自己的那一鋤吧!

——一九八七年三月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MTie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