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宏明

 

【註記】近日整理書房文件,發現1987年8月16日在《自立晚報》10版《自立副刊》發表的這一篇藝評,雖然評論藝術家張振宇當年的作品,但其中關於裸體、真實的論證,似乎還是當前很多藝術家探索的課題。故整理發布在部落格《遺忘錄》中,和親友分享。

 

以「真實的震撼系列」為題的張振宇油畫個展,在籌備之際便已是台北畫壇中盛傳的話題。到過畫室預先觀賞過展品的朋友,莫不為那些幾乎與人同高、面向觀眾裸裎而毫髮畢露的人體,感到心悸。這些直接得未稍保留的裸體畫,是以畫家的好友,甚至是畫家本人和妻子為模特兒。在「色情或藝術」這類討論還時有所聞的台灣,這個展覽無疑更具正面性的衝擊。難怪有人預言,它會引起「爭議」。弔詭的真實-1  

其實「色情或藝術」的爭辯,除了反應某些「保守的衛道之士」與藝術家意見的衝突之外,並沒有更積極的意義。坎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曾經深入而有系統地研究過裸體畫的形式與本質,以及兩者在藝術發展史上所反應的審美意識。他在「裸體之理想形式研究(The NudeA Study In Ideal Form)」這本重要的著作中,並不否認某些以裸體為題材的繪畫所激起的記憶或知覺,也可歸類於「適合肉慾的題材」。他甚至認為:裸像若無法激起觀眾些微的肉慾,它便是差勁的藝術(bad art)與偽道德。因為擁抱另一肉體,並與之結合的慾念,實在是人類天性中最基本的一部份。而這會影響觀眾對「純粹形象(pure form)」的判斷;有時情慾本能的冒現,更會化解藝術品的獨立生命以致於蕩然不存。他因此認為以裸體為題材的創作,難度甚高,而且是一種「冒險」。可見裸畫之色情與否,不在其本質,而繫於轉化與隱匿情慾誘因的技術。

形式的美化、比例的精研、肢體語言的構成,乃至線條與色彩的選擇和搭配、造形上刻意的扭曲、分解、重構、誇張或變奏,一直是藝術家面對此一題材時費心思索的課題,能透露出心靈通過裸畫達到某一極點的定位,獲釋藝術家審美的取向。

張振宇的「真實」系列,或許將因裸畫造成「震撼」;但連帶展出的靜物及非裸畫小品,必也能平衡觀眾「本能冒現」的自然反射,凸顯出他探討「真實」的企圖。在一篇總結近作心得的文字中,張振宇把「真實」分成三個層次:物理的、現象界的、心理的;其中,前兩者屬於客觀的真實,後者屬於主觀的真實,而三者皆根植於物質。他說:「為了避免任何偏見或斷見,也基於『宇宙化』的企圖,我極願涵蓋更廣義的、更多重的真實……我認為,如果能主客觀並重,『主觀』不僅不會使『真實』扭曲,反而能使『真實』更豐富。準此,我放棄了幻覺主義(假寫實之名,而行欺騙視覺之實)與絕對的客觀主義(例如超級寫實或照相寫實)。」

這段話可說十分弔詭:既企圖「宇宙化」三種層次的「真實」,卻又宣告放棄幻覺主義與絕對的客觀;對主、客觀的看法則認為根植物質的主觀與客觀可能是對立的,可是兩者並重的情況下,「真實」不會受到「扭曲」,而會更「豐富」。弔詭,使我們想到:到底主觀與客觀間的關係如何呢?「豐富」是不是一種「扭曲」?所謂的「真實」會不會是另一種「柏拉圖洞穴(Plato's cave)」的壁影呢?而這些問題大概還需要由張振宇的「畫」(而不只是「話」)中去尋找答案吧!

張振宇將原就十分搶眼的人體,安排成正面站立的姿態,而且畫成後的身高幾乎與真人相同。雖然人物沒有特別誇張的表情,但「藝術家與妻子」雙連作中,一靜一動的對比,以及藝術家自然放鬆手部關節、妻子僵直展開手掌,細微處隱約留下可供玩味的線索。另一幅「史蒂芬尼」,人物漠然的神情與背後的身影間,似乎也充滿神秘、曖昧的氛圍。「印度女人」則被安排在牆角,表情與膚色明顯地令人聯想起種族歧視的問題。這些人體畫沒有優雅的「美的姿勢」,甚至毫不迴避女體腹部鬆弛、微胖的缺憾。粗而厚的筆觸,一方面恣肆地呈現油畫顏料的物質肌理,另一方面也「再現」了肌膚的暗示性質感—豐滿而略略下垂的乳房,浮透出微血管的青脈,幾乎忘了油彩的存在。

物質性肌理的呈現與暗示性(視覺)質感的再現,在「爛梨」、「紅椒四部曲」等靜物小品,更為鮮明。但是張振宇對蔬果敗壞的描繪動機,卻另有一番說詞:「靜物系列來自三島由紀夫的影響—每道無法忍受之際,便將之破壞,破壞之後再重建另一種美」。面相般的寫實,於是不再只是一堆物質的油畫顏料所構成的客體。從模特兒(或蔬果)存在的客體,經過藝術家的心靈,臨場與瞬間的敏感,在藉由肌理構成的另一客體,來解放心理上及主觀上的真實—從這個過程,或許能領會、理解張振宇的「真實辯證論」。

關於「柏拉圖洞穴」壁影的真假,張振宇也有幾件詭辯式的作品,提供觀眾思考的機會。一幅32×45吋的油畫,只畫了一顆血淋淋的牛心,題曰:「真心」。另一件23×30吋的油畫,畫了一枚草菇蕈再故意布置雲彩流竄的背景,這幅像極了核爆蕈狀雲景觀的畫,卻定題為「這只是一顆蕈」。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Renè Magritte)曾經畫過一隻煙斗,然後在畫面上寫道:「這不是煙斗」,藉著文字提醒觀眾去分辨真實與幻象之間的距離。張振宇正好相反,他把一堆顏料構成的圖像,視同真實(故稱「真心」),並更進一步地告訴觀眾,千萬別月初眼見為憑的信條(故定題「這只是一顆蕈」)。

這段辯證,讓我們更進一步地趨近張振宇幾種弔詭式「真實」交替發生的層次。由主觀出發,伴隨「寫實主義」再現理論所必備的客觀認定,而完成觀眾介入藝術生命的客體,卻又回到主觀的原點。張振宇說:「在我1987年的近作中,以一種熱烈的方式,來表現冷酷的真實,主題中引含批判社會及反宗教的訊息。我以此來與虛偽抗爭。」從作品完成的年份來看,裸畫在前,靜物在後,而在兩年的歷程中,我們目睹了一個年輕藝術家臨界肉體的「冒險」,也解讀到他在壓縮「寫實主義」、「表現主義」距離所做的努力,以及企圖跨越「超現實主義」門限那種自信的宣告。在這幾種畫風老成持重的台灣寫實油畫傳統中,當「超級寫實主義」熱潮逐漸冷淡而退卻的時候,這或許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個案吧!

 

發表於1987816日《自立晚報》第10版《自立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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