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洛
(圖片說明:2014年,陳孟和最後一次告別綠島的身影。攝影╱蔡宏明)
那天我們在南寮漁港等船的時候,有幾位年輕的遊客過來,要求和陳孟和前輩合照。其中一位很興奮地說,前一天參觀綠島園區,剛剛認識這位製作小提琴的受難者,很幸運竟然在碼頭見到本尊。合照完聊了幾句,就要登船了,陳前輩看起來心情很好,講了勉勵的話,不外就是要年輕人多多認識台灣的歷史。
船一離開港口,陳前輩起身,要到船尾甲板抽煙。我為照顧他,陪他站在風中,看著綠島逐漸遠去,他若有所思地告訴我:「這一次說不定是最後一次和綠島告別……」。
記不清那是第幾次和陳前輩同往綠島,但我永遠記得是最後的一次。隨著紀錄片的拍攝,那段時間,我們和他幾天就聯繫一次,工作伙伴則更常到家裡陪他。那時他已經85歲,剛剛開過白內障,還因為骨骼退化,到附近的醫院復健。有一次吃飯,他告訴我們,第一次去做復健,年輕醫師馬上認出他,還叫他「國寶」。淡淡的笑,像在談論別人的事。一向低調、極少炫耀的他,傳遞了欣慰的訊息。那段時間,他的健康逐漸起色,不再喝酒,煙抽得少,也抽淡些,以前滿身的煙味沒了,彷彿身上煥發出一種光。我知道有一股力量在他內心深處,在他垂暮的肉身裡不停運轉,喚起很多青春的記憶,生命中無法割捨的小島的記憶。他好幾次提到,只有回復歷史的空間,真正的故事才能在那裡鮮明再現。
(圖片說明:2014年在綠島拍攝紀錄片時,遇到一群學生參觀。攝影╱蔡宏明)
他努力回顧生命中走過的每一條路,每一片風景,許多轉角的幽明,經過佐證而清晰。有一天他打電話告訴我們,每年8月24日是他紀念蒙難難友的日子,同案難友多已老去,他要去探望唯一還活在世上的劉裕和。
劉裕和前輩不願接受錄影,只由我一人我陪陳孟和前輩同往。路上,他告訴我,應該找一個有鐘可敲的地方追悼,像日本人祭拜亡靈,敲鐘召喚。他說,新生訓導處舊址的蔣介石銅像應該敲掉,換成一口鐘。他永遠記得,1952年8月24日清晨四點,他的同學劉占睿、劉茂己、黃瑞聰從牢房被押往馬場町槍斃。七個同學槍斃了四個,剩下陳繼光、劉裕和和他三個,坐了15年牢,而陳繼光前一年也已經過往。
在板橋狹窄的巷弄中,我們受到劉裕和前輩親切的招待。兩位多年未見的故交,聊了許多往事。陳前輩從故人的回憶中印證了許多冤屈,他也向劉前輩打聽劉茂己家屬的消息。長久以來,他心中一直有個問題,被槍斃的劉茂己到底有沒有人去收屍?因為一直沒看到劉茂己的家屬去申辦「補償」,而六張犁亂葬崗的小墓碑也沒有他的名字。劉前輩無法解答他的問題,兩位八十幾歲的老人,想起年輕故友臨刑的形容,雖然過了63年,還不禁淚流滿面。
我和陳孟和前輩結緣,始於2007年。當時曹欽榮兄邀我參與策劃綠島人權園區的第三大隊展示,請陳前輩指導。為了在展覽中重現新生的生活,我除了閱讀欽榮兄蒐集的為數眾多的口述記錄、回憶錄,也請教了陳前輩很多上政治課、生產班的細節。有一次,我對新生用月桃梗纖維製作繩索的「編繩機」好奇,請教他。他沒立即答覆,反而在過不久的一次會面中,帶了他親手製作的簡易裝置,用塑膠繩替代月桃纖維,示範「編繩」,邀我實際操作,讓我心領神會。
感性的他,卻有實事求是、正直的一面,能夠憑著藝術家天賦的敏感,精準掌握空間的關係。他為新生訓導處的復舊所繪製的圖面、標註的尺寸,絕非單憑直覺,而是依據舊照片、照片中人物高度、人體工學準則去估算出來。他曾經告訴我,新生訓導處全區模型剛規劃時,設計師根據衛星空照等高線地形圖,因為等高線簡化了地形的細節,以致從新生之家入口到四維峰下,變成平坦一片。他堅持他的記憶和感覺,將他徒步行走的高差感,一五一十告訴年輕設計師,而使模型更接近真實。
正是他藝術家的固執,新生訓導處才從荒草雜生的斷壁殘垣中重生,點燃無數受難者行將灰飛煙滅的記憶,鮮活了故事的情節,傳遞了引人深思的課題。據說,也因為他的固執,主事者委婉地為他卸下自負的重擔。
綠島的每一位導覽同仁,都很喜歡陳前輩,只要有講習活動,他總在講師名單中,後來考慮他年事已高,不宜長途旅行、操勞,就不再邀請。那次告別綠島後,他偶而抱怨,為什麼不再像以前那樣邀他回去。
1967年他第一次離開綠島,從新港踏上暌違15年的台灣,看到通往台北的鐵路,他激動地流淚,流淚不是因為捨不得住了15年的小島,他說「啊,我終於接觸到文明」。在還沒有「綠島園區」的年代,他就多次重返綠島,坐在高處描繪昔日營區的新貌。他說,綠島是我的第二個故鄉。
(圖片說明:陳孟和在綠島園區的「第三大隊展示」展場,說明他畫的新生訓導處油畫相關故事。攝影╱蔡宏明)
最後一次告別綠島後的第二年,對持續復舊中的歷史空間,他還念念不忘。不止一次,他憂心地說:「我恐怕看不到博物館的完成」。心中的理想變成無法實現的殘念,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呢?又過了一些時日,我們開始聽到他日漸加深的憂鬱,必須看病吃藥。是不是可以用力的目標消失了,也消失了先前煥發的光,消失了康復的意志?
因為憂鬱,不思茶飯,竟夜難眠。有一次他自己半夜出門,家人天亮後發現不在,四處尋找。找到他時,他說正在等人接他去園區。懸念而憂鬱,憂鬱而懸念,交相煎迫,終於虛弱而病倒,住院期間又不斷受到感染,竟然與世長辭。
「這一次說不定是最後一次和綠島告別……」回想他那一天的話,我彷彿還聞得到他飄散在鹹味海風中的煙味。他曾交代兒子,往生後將他火化,骨灰帶到綠島,撒在蔚藍的海中。對啊,我終於明白,這樣,他的魂魄就永遠徜徉在海浪聲中,也可以坐在牛頭山,守護曾經繫住青春的小島,永遠不必再告別了。
(圖片說明:垂垂老矣的陳孟和,2015年坐著輪椅出席人權活動,不忘闡述理想中的人權紀念園區應該設在綠島。攝影╱蔡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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