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錄

序
卷一
◆流星兩首
◆人間
◆幽浮‧UFO
◆愛情電影
◆雨停，在午後的寂寞
◆高空士之死
◆祈祝的調侃

卷二
◆蒼顏書生三疊
◆夏決
◆病酒
◆昨夜風去
◆孟夏蘭潭十四行

我的第一本詩集原以「牙月」為名，早在一九七六年便交由一家出版社發排，後來出版商因案纏訟，而擱置下來。一九七九年夏天，該書經朋友熱心介紹，又有另一家出版社願意出版。那時我正在屏東服役，乃將詩稿悉數託付一位詩友，並向他求序。不料這回不但出版社財務發生問題，詩友也不及代序就赴美深造，而當時我正熱中於另一種創作形式的探討，觀念常作瞬息之變，便執意讓「牙月」塵封篋底。四年後的今天，我竟要正式地出版一本詩集，於是將「牙月」出箱，刪去部份作品，再補上近詩（卷一、卷六，以及卷四部份詩作），成為這本「人間」。
大學時期我學的是理工，但涉獵既廣且雜，各類藝術均曾在生活中佔去大部份的時間及精力，卻單單對詩保持不斷的創作。自七二年開始，寫詩也有十來年了，熱情未曾稍減，詩觀卻常常隨著現實閱歷而有所改變。儘管對詩一往情深，這些年來寫成的詩，長短略估約四百首，發表的也不過近百；直到今天，每當朋友以「詩人」相喚，不論出自真誠或存心調侃，猶不能處之泰然。這種難以理析的情境，也許一部份由於自己不夠「專業」，以及不擅拋頭露面的性格，另一方面也許來自現代詩在台灣不能被普遍接受的事實。想到近來憂時愛國之士常大力呼籲「詩人」應關心現實，負起為這時代苦難的群眾發言的責任，更難免心生惶恐。事實上，我很希望自己只是一個喜歡詩的「寫詩人」，而不是「詩人」。
因此，這本詩集在幾經折騰後終將出版的事實，雖然也曾令我不能免俗地暗自慶幸；但內心還能保持著免於虛榮的警覺與自省。記得七年前為「牙月」寫序時，竟發豪語：「我何嘗不願追求一頂桂冠，何嘗不羨慕眾星圍拱的明月！」，如今想起當年的浪漫天真，不覺莞爾。四年前，我開始為自己的創作建構龐大而複雜的體系，為作品尋求各種後設的理論詮釋，在詩集中刻意保留一些不盡成熟的實驗之作，也寫了一篇如何超越美感障礙的文字。那時我說：「作為一個創作者，我將努力於嘗試與實驗，企圖將自己當成一個例子……出版詩集，算是向詩壇交卷，在時代的交替中作一名傳棒者……」。這種一廂情願的「偉大」企圖，在我熟悉文化界媒體運作情況之後，頓然覺得是一種無法實踐的妄想。這兩年來，我又開始覺得寫詩原本是單純的，只是個人完成自我的手段之一，任何冠冕堂皇的口號或是偉大的目的都可能使一個寫詩人的心靈受到扭曲。
這是一本極個人化的詩集，雖然雜存著對現實的諷喻、或內在冥想、或直接詠懷，卻充滿個人心靈轉變的軌跡。當然我並不反對近年來文學界所流行、強調的諸如：「為時代證言」、「為貧苦大眾發言」或「嚴重關切現實」等等崇高的題材，但我處理自己熟悉或關心的情緒，真誠地用詩記錄下來。如果這集子裏的某些詩作能感動你，那可能因為我們的生活經驗有所交疊，再不就是你也能單純地為某些音節的排列或意象的組合感到愉悅，至於其他的理由就不很重要了。
就像這十年來的轉變，我無法預期自己將會跨出什麼樣的下一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將不會放棄寫詩，並且永遠以真誠來對待這項藝術。因為，我自期為一名「寫詩人」。
最後，願將此書獻給吾妻麗穎和所有關心我的朋友。

天洛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于新店

之一
由定點進發
黑夜籠罩莫名的前途
高速道上御風飛馳
流動的車燈偶而迎面
掠過，閃照的顏色點綴
引擎單調，單調且
寂寞

夜幕無邊巍然峙立
如因歲月漫長苦學終而脹大的
一面巨型黑板
驀然！自遙遠的左上方，一顆彗星
迅速無息地斜向右下
曳劃一道
短暫的光線

0
依時來到
江河圍擁的城市，彷彿
聽見遙對江河
隔世的掌聲喧嘩

燈花萎盡
才依稀尋到渡河的津口
記憶中竟有這麼多不識的門窗
讓冷冽佔去騎樓迴廊
萎盡的燈花真像極了
前世的功名，為我
領引夢雨不斷

似曾有人醒來
在不斷的雨聲中
為我的詩句，亮燈，激辯

噩夢誰先醒？
當晨曦的脈絡溶入
落定塵埃的空氣
視線
垂坐在早報怵目的
標題，如斯調拌暗褐
辛辣苦澀的黑咖啡
像價格飛漲燃眉短缺的原油一杯
三明治隔宿乏力攤倒
由生冷的淺碟盛載
在能源將盡的晨光脈絡中
墜落的目光，隨之
升起

噩夢，噩夢彷若無邊
懸浮的意念飄忽

劇終。失望的觀眾
開始討論劇情
滿場的憐憫終於
走出一排排耳熱的座椅
走入清冷一度觸及的
孤寂

都會不夜的冬雨中
公車零星收班
空蕩的車廂裏，乘載
多少獨歸人凝痴的技藝
往事夾雨，紛飛撲襲
一窗霧氣反覆插映散場之劇
單調無聊的配樂，只是
來回撥拭的
刷雨器

雨停了。
陽光的微笑靜靜洩進來
躺在新鋪的猩紅氈子
閤上激辯復激辯終至要疲憊的書本
視線，尾隨屋簷的殘雨
在我們寂寞的午後
滴。落。

「今夜我們的舞會……」你說
「我們的舞會將在雨後的月光下
「一處幽靜的草原
「緩緩旋起……」

然而陽光，躡腳移過即將過時的論集，偷偷降臨
到我橫臥的胸前，清爽地旋起一陣和風，當窗前
，望去便凝結成幾縷蜘蛛網絲的顫動殘掛在樹叢
間擺盪的綠意，心中激辯後的失落兀地掀起唱機

然則天地間，你的歸屬
是陽光的輕脆抑是大地的堅實？
而當飛鳥驚逸時
確實以血軀擁抱地球的
不是默然傷痛
是你悲壯的意外

雲，原為裝飾的流蘇
太陽乃頭盔滑翔的導航
而地球，地球是你出發與回歸的
生命，讓牽曳的傘降落
開花，徐徐開出一朵無上的
高傲

風速依舊摧掠，縱躍兩萬呎
機翼平展高空本無事
而一旦雲飾流墜陽光驟黯

當最後的拱拜自雕花的神龕卜落篤篤的
廟堂，啪！（守宮的廟祝正打一發翻山
砲）一顆心猛然碎成一對陰陽平分的卦
象。沈浮成兩片孤單的小船，自伊專注
而空洞的眼中飄出。（移過一匹傌。兩
車緊緊守著）夕陽的潮汐自此暈染過來
，淹過廟祝對奕的楚河漢界。那時，伊
彷若聽見神靈調侃的微笑溶入繚繞的煙
火青青。從飛簷間神龍張舞的爪間翻下
，收聚在天井中一鼎插滿信念的香爐…

梵唱何時隨潮汐湧退，伊全然未曾察覺
，寺廟僧侶手植四周的老樹，何時，有
晚蟬纏綿過伊盲然的視野…

八股策對的榮華‧其一

切莫驚醒
新眠的月光和幽螢
再為我荒蕪已久的劍術
起舞而歌吧！

這就是盛唐而后八股策對的榮華
就是子午夜星辰花間的飄風
且不提，我
那口封銹的寶劍
自從拂掠過我初遊的
足
濃烈的酒便一直是
胸中一滴滴
無助的血

且撚早衰的鬢

荒涼發酵以來
我已不再費神
端詳午夜崩離的星宿
或那些易於遷徙的風向

整個夏季，令人難耐的脾氣
喧噪的鼓著舌頭
把無色的傳說
沈甸甸壓住受刑人的胸口
使燠熱的浮塵圍住龜裂的肌膚
自腳根到膝蓋到雙腋
一直漫延至高高的
額頭

然而，無端幻滅的愁緒
早化為蛺蝶
向著漸漸枯萎的陽光

剎那間
驚見落虹垂墜
步出黃昏酒肆
我披掛一身酒影
踐踏過杯中斜開的市街
看到蔚綠的山
啣住初晴的天空
輕輕吐納
白雲

白雲間
鳥語飛盡
猶記得初臨小城
夕照空留一塘敗荷
任人黑睇流轉
任人聆聽

又聞得昨夜
入棺釘槨的悲涼
狼嗥和貓哭
冥黯中
花屍碎盡

兩條火慾的焰舌
匍匐過
雙角太陽穴
打顫激起眉間
急流數渠
為賦碑文汲水研墨
青寒中
夜敲著風的梆子
清脆如許

然而窗外

任鳥飛去，藍天
用一條條長線繫掛
大塊小塊高低的白雲
定定垂落
在無風的藍天
兀見鳥兒啣著雲絲
墜入兩山擁含的一面水鏡
試探孟夏，羽毛入水的涼綠
或有人漁游歸來
讓山歌撼醒昏睡的陽光
划撥長長的綠竹，輕弄水
水波微微盪開來的風
繞過長堤，又是無盡延伸的
山陵

新暖的風來了
帶著陽光
棲在泉湧的杜鵑花叢
長廊盡處
妳輕披一縷白紗
扶著彎曲的梯扶手
徐徐下樓
白千層擁繞的頂閣
嫩綠的小葉正偷偷探頭
窺見妳低思信步
迤邐過青翠草坪
擾亂一院落香馥
沾舔著妳修美的足踝
粉紅花蝶
紛紛撲落草尖輕細的

草香自伊的頰間飄開
夕陽，習慣拾級鋪展
隨我引路，穿巡過一列古典長窗
影躍臨窗展冊
迷茫的眼神
蒼苔在我不意間跟進
迅速攀上
舊水管陰涼倒鉤的屋簷

來到閣樓最高處，終於
偌大的天井跌下
由屋角間望去，我發現伊
斜斜埋入柔軟的草坪
伊的足伊的肘緊緊貼著橘紅的香澤
柔情而挺拔的樹枝譁然
為伊翻飛的裙裾顫動

一、眉

一轉眼一探身
春色，依著綺繡的窗櫺
將翠綠傾窗瀉下

屏山外
凝遲的風低低送爽
面臨波光萬頃
纖細的柳尖正試妝憐影
卻為鷓鴣偶啼

春雨飛香
稀疏的汀蘭玉般撥弄
一曲琵琶
伴著山巔，兩縷青煙
纏綿
傳顰

你走了的黃昏車站
孤零的，暮靄中一隻野鴿
飛過，飛過啣送烏雲的天橋
憂慮般守候午後慣來的雷陣雨
守候逐漸增長的增長的重量
心事，恰是漫天颺飛
火車淒淒切切的長煙
隨風，吹亂

小小的，你走了的車站
懨懨留我在小住的山城
巫山萬重圍住
穿箭般流過一季雨雲
流過漸去漸遠的我站的小小月台
想念，恰是急切奔馳
車鳴百里並道而走的樹影

如果妳來，小穎穎
別忘了為我帶來一首詩
寫在妳娟秀的長髮
牽著風以及銀河的顫動
讓我懸在寂靜的窗簷
我終日凝眸的窗簷外
那棵沈默的樹
株椏，便會開始
歡唱

如果妳來，小穎穎
為我帶一枚?(果)子來
藏在妳新裁的長衫
故鄉好遠好長的一季陽光
照進我空自守候的床被
我日久恙情的床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