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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宏明

1981年二十四歲的李明則以〈中國風〉獲得《雄獅美術》第六屆「雄獅美術新人獎」,2009年五十二歲的李明則以〈我愛台灣,更愛南台灣〉為題在高雄市立美術館舉辦大型個展。藝術創作的標籤,從「中國」到「台灣」,十分耐人尋味。

〈中國風〉是李明則的成名作,用壓克力顏料畫在粗糙的合板上,圖案化元素的構成、簡單的單色平塗填色技巧,呈現文學性的插畫風格。四幅連作的〈中國風〉迥異於當時美術界的審美風尚,卻贏得評審的青睞,得到最高榮譽。

「新人獎」的殊榮,讓李明則踏上漫長的藝術創作之路,至今已經二十八年。現在,李明則把藝術歷程各階段的代表作,從各處美術館、畫廊、收藏家那邊借回來,與近作同時展出,頗有「回顧」的意味。策展者以作品風格、主題歸類,分別取名:(一)沈潛無聲:從西方藝術巨匠吸取─至中國風的插畫線條;(二)心遊神馳:從武俠世界的發想─至勾勒流暢的肢體美學;(三)混雜古今:從李公子的樣貌─至起心動念的觀想世界;(四)細微大千:從常民生活的衍化─至鋪天蓋地的大觀園;(五)融合轉換:從尪仔仙的臆想─至天馬行空的野台裝置。 這次展覽較完整呈現李明則各時期的藝術風貌,讓觀眾看到演變的脈絡。另一方面,李明則的藝術歷程,跨越了台灣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急遽變動的年代,這些得到評論家肯定、廣受美術館及藏家珍愛的作品,也相當程度映照出美術界某類審美品味,以及時代遷變的痕跡。

台灣已經進入科技發達的資訊時代,生活中充斥大量視覺圖像,不管報紙、雜誌、平面廣告印刷物、電視、電影,常民已經習慣透過單一鏡頭的視角,去看世界,看所有的事物,就連對事件的感知、描述、思維,也被僵化成一定的邏輯模式。媒體對李明則的報導,大多著重在:非學院科班出身、自學者、塗鴉、武俠漫畫樣式、古裝人物、天真、童趣、變形扭曲的風景、不明所以的空間與人物、怪誕的白日夢等等。

李明則並非所謂的「素人」,雖然他不是大學美術系畢業,沒接受過有系統的藝術理論訓練,但至少讀過專科學校的美工科。美工科的課堂中,一定會把石膏像素描、水彩、基本造型設計及色彩訓練等列入課程。「非學院科班出身」以及「自學者」,實在不宜用來作為貼附在李明則身上的標籤,也不該用來作為他成就其獨特藝術的原因。傑出的藝術家,必須通過「藝術傳統」與「同儕競技」的嚴苛挑戰。在藝術的世界中,要「攻破」堆壘在他面前的前人的藝術形式與審美品味,獨樹一格;在現實的世界裡,要從審美主流中「突圍」,在藝術競賽中出頭,讓美術館策展人見獵心喜,納為論述的題材,讓美術館願意批准有限的展覽空間,至於在商業畫廊的藝術行銷中,則變成藏家珍愛、看好的具增值潛力的藏品。藝術和社會的因素,讓藝術家的轉變成為必然。藝術家是一個主體,處在現實世界中,會建立起在自己與外界聯繫的意義系統,當他接收到現實世界中的各種刺激,會透過這個意義系統來進行動態性的回應(或反射、或排斥、或吸納),然後經過時間的沈澱,變成記憶,進而修正或更新其意義系統,以適應新的變動中的現實世界。這就是藝術家的主體性。

「武俠漫畫樣式、古裝人物、變形扭曲的風景、不明所以的空間與人物」只能作為觀眾對李明則作品的表象描述。作為一個藝術家,李明則畫中的視覺元素,怎會是信手塗鴉,或者是怪誕的白日夢這麼簡單?藝術家的視覺語彙,通常經過長期的琢磨,最後內化成完整的視覺系統,再透過媒材完成。技術是觀念的延伸,形式是理念的實踐,都是藝術家與世界對話、溝通的起點。

像大多數的藝術家一樣,李明則各類風格及題材,並沒有截然分明的劃分期,在一個階段結束之前,會慢慢發展出另一個新的題材和表現手法,而呈現了交疊期。例如:「中國風」系列的畫中人物,多半是側臉的女人,帶著鄉土意象的象徵寫實;同一時期交疊了「武俠世界」的〈黑馬與白馬〉(1983)那種大色塊交疊的人形肢體、〈畢卡索〉(1983)以色塊組構可以產生錯覺的的幻視空間等作品;而創作「李公子」的〈香蕉花〉(1993)這類在鼻梁「做文章」的人像及佛頭造像的同一階段,也有結構繁複、色彩鮮豔的〈車諾堡〉(1992)。

從帶點東方神秘色彩的〈中國風〉(1981)、〈台灣風〉(1982-3)到意象鮮明的〈武俠世界〉(1983),李明則從西洋大師的畫冊中汲取了立體派的手法,以虛像空間和屏風式的折曲畫板,實驗了他自己的空間辯證。值得一提的是,屏風式與折曲畫板,是台灣美術史上首見的實驗,突破了一般繪畫的二維限制,具有發展成裝置藝術與幻覺藝術的可能性。然則,李明則稍後的〈淡水街道〉(1985)、〈大千世界〉(1986)埋下了以後可拆解的風景元素,此後畫面也開始從接近平塗的單色轉為色層豐富的調子。〈淡水街道〉與〈大千世界〉,保留了〈中國風〉時期那種穿著唐裝的人物,也出現了較具體的多視點及反透視的描繪技巧,平遠鳥瞰的視角,提供了觀眾可以延伸的舒爽空間。〈大千世界〉堆疊的屋舍、老式建築、車站、候車亭、公園裡閒話家常的婦人、熱鬧的迎神行列、圍觀的常民、綿延的街道、遠方跨越溪流的橋樑,以寶藍色、黃、綠妝點磚紅色調形成溫馨的畫面,精準而清楚地傳達了一幅懷舊的景象,展現了李明則掌控視覺語言的能力,這絕對不是信手塗鴉,也不是怪誕的白日夢。

在台灣社會急遽變動的1990年代初期,李明則回到高雄,贄居在友人開設的台灣民俗藝品店樓上。當時民間充沛的社會力,衝撞著解嚴後的台灣政經結構,市鎮不斷擴建,新興的經濟活動,不斷帶來新事物,取代了舊物件,卻也同時破壞了許多舊日的價值觀。這樣的時空背景,李明則的作品出現了「李公子」和數量繁多的台灣民俗藝品才有的視覺符號。「李公子」是「武俠世界」人物的延伸,也是藝術家本人的「化身」,只不過比劃著劍式的蒙面俠客,轉換成手持摺扇、頭戴相公布帽的古人。從〈公子哥〉(1992)、〈逍遙自在〉(1992),李明則的藝術語言更趨明朗,擬古的人物成為畫面中具代表性的符號,就像藝術家特有的標誌,混搭民藝品特有的圖像元素,像瓷瓶、太師椅、几案、鏡花、假山,神像玻璃彩繪的山水筆意營造的空間。

在李明則畫中出現的「李公子」,經常穿著古裝,頭戴象徵的相公帽,手持摺扇,優遊在山水之間;有時赤裸著上身,有時躺在孤獨空曠的床中。在〈萬壽山〉中則變身成多手執持武器赤身對抗神性的「怪物」。藝術家往往透過自己創造的人物,宣洩現實生活中難以言宣的幽微感情與慾望,「李公子」呈現了人生中可能的多種情境,可以成為探討李明則藝術的關鍵。

1993年起的〈起心動念〉系列,是藝術家沈潛內省的作品。〈透明的風〉、〈石頭般〉、〈心地觀〉、〈不為所動〉這些作品,以平順圓融的線條勾勒出巨大佛頭,而畫面正中的鼻梁(眉心是禪定冥想狀態,專神貫注所在),李明則刻意留下帶著肌理的筆觸,對照佛頭周邊裝飾的各種隱喻性符號,透露出藝術家的心靈禪機。同一時期的〈相由心生〉、〈到底是誰〉、〈人間男女〉、〈本來面目〉、〈夢遺〉、〈遊戲不是答案〉、〈自我設限〉,充分傳達了三十餘歲青壯藝術家在生命疑惑處,自我探索的訊息。藝術真正融入李明則的生命,每一件畫作,似乎都是自傳體的記事,是和現實世界銜接的橋樑,也是自我完成的軌跡。

到了1994年巨幅連作〈藝術家的一天〉,李明則終於展開了大開大闔的藝術旅程。〈藝術家的一天〉是李明則嘗試巨幅創作的第一件,也是在畫中直接強烈傳達現實關懷的第一件。在這之前幾個時期的圖像,幾乎統統納入畫面中,除了李公子、鼻梁殊相的人頭龜、假山及各式中國畫視覺符號,從類似宋代山水筆意的空間,銜接到藝術家居停的閣樓,到空氣污染而灰濛濛一片工廠擁塞的工業區。畫中更直接「畫出」藝術家的抗議:「高雄文化的沒落一個主要的原因應是半屏山、萬壽山、柴山自然的不斷破壞」。不管觀眾是否同意李明則對高雄文化沒落的見解,但這確實反映了藝術家對所住城市、社區、與自然生態的關心。

1990年代中期,台灣主體意識已經引起普遍的關注,不僅學院裡頭台灣文史的研究成為顯學,國家文化機關也開始推動社區營造,1996年台北市立美術館的雙年展就以「台灣藝術主體性」為核心議題。就在這一年,李明則創作了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四十而不惑〉、〈台灣頭台灣尾〉。〈四十而不惑〉彷彿是藝術家本人生命歷程的回顧與參禪心得,依舊以李公子、鼻梁殊相的人頭及佛頭、移動視點的屋舍、佛塔、堆疊的山水這些李明則特有的視覺符號來組構畫面,而畫面中間端坐的書生,點著檯燈專心用功。〈台灣頭台灣尾〉則如清代台灣輿圖般,把台灣橫置在天際線弧形延伸的汪洋中,有觀眾熟悉的燈塔及核電廠地景、原住民圖像、浪裡捕魚的漁民,畫面正中則畫了幾間屋舍,裡頭有脫得赤條條的豬頭相公,也有狎妓作樂的尋芳客(是藝術家自身的投射?或是對社會現象的反諷?),彷彿刻畫多面向的海洋台灣,素樸勤奮與貪婪沈淪並存。

李明則1996年的系列創作,呈現了台灣海洋文化的特質,鮮明的地域色彩獨造的視覺語彙凸顯了個人主體性,當然也映照出台灣的文化主體性,反而受到國際藝壇的矚目。1996年起至2005年,多次應邀參加國際聯展或個展,包括:德國、澳洲、義大利(威尼斯雙年展)、法國、比利時、中國日本、美國。李明則已經是台灣代表性的藝術家之一。

2004年李明則的〈四海一家〉個展,再度展現他組構視覺符號的能耐,巨幅的〈左營蓮池潭〉以更細膩的筆調,繁複呈現左營蓮池周邊的景象。比較不同的是,「李公子」已經不再成為主角,除了古人,也因創作期間SARS疫情肆虐,而出現了戴口罩的男子;巨幅畫面,依舊以多視點的景物描繪,提供觀眾「身歷其境」的空間之旅;但色彩更豐富,且較為寫實的地景地標,堪為紀錄左營風情的風俗畫。同年的作品〈明德新村〉、〈泡溫泉〉、〈四海一家〉,則呈現了完整而嚴謹的結構。除了繪畫,李明則也開始了「皮影戲」裝置藝術,以及以塑膠人形玩具、紙漿、陶片等複合媒材完成的〈童玩〉系列創作,展現了豐沛的創作力。

2007年以來,李明則的創作出現了新的轉折。〈台17線〉連作的每一片畫幅以單一的淡彩平刷,在淡色的大背景,填充了許多單純線條表現的漫畫圖像。〈新左營山水〉的背景則用了強烈、對比的色彩,以帶表情的線條,描繪了古今服飾錯置、雌雄合體的各式人物、散置的解剖人骨,高反差式的填色手法,呈現了類似X光片的視覺透視效果。同樣淡彩的單色背景,〈我愛台灣‧更愛南台灣〉卻出現了雄渾的氣勢。如書法般帶著速度感的大筆觸,主控了畫面的結構,再順著筆觸的走向融入類似中國水墨山水的佈局,借用皴、點、描的技巧,暗示出深邃而繁複堆疊的空間,形成滿佈雜林的山野,其間再以黑色或白色線條,置入他一貫的視覺元素。書法快速筆觸的結構,也出現在近期的〈草書〉、〈狂草〉,讓觀眾見識到李明則從不同文化吸取養分,轉化為創作動能的特質。

巨大畫幅已經是李明則為人津津樂道的特色之一,從〈無題〉(1981年,186×620cm)、〈藝術家的一天〉(1995年,194×672cm)、〈四十而不惑〉(1996年,300×510cm)、〈台灣頭台灣尾〉(1996年,1015×206cm)、〈左營蓮池潭〉(2004年,291×1092 cm),到最近的〈我愛台灣,更愛南台灣〉(2009年,1295×310 cm)。李明則的大畫幅,在美學上所具備的意義,也是值得探究的課題。

李明則獲得「雄獅美術新人獎」的時候,《雄獅美術》在報導中提到,李明則回憶四幅連作的〈中國風〉創作過程:「完成第一張後,想到〈長江萬里圖〉,然後又完成其餘三幅」。〈長江萬里圖〉自南宋夏珪以後,出現過不少摹本或相同命題的創作,明代、清代有摹本,近代的張大千、吳冠中,也畫過〈長江萬里圖〉。但不管是哪一幅〈長江萬里圖〉,表現題材、手法、風格,都和李明則的〈中國風〉迥然不同。對照李明則後來的發展,我們可以推論〈長江萬里圖〉帶給李明則的靈感,極可能是中國傳統的長軸山水那種平遠、多視點的結構,以及不斷延伸的景物。

中國的長軸山水,不論是像近代博物館在展櫃中完全攤開的展示方式,或者如古人那樣展閱:一邊轉動尾軸展開畫面,另一軸再隨時次第捲起,緩緩移動畫卷裡的山水,都因為視覺的移動而經歷了時間的「遊覽」。簡單說,中國長軸山水的欣賞,不僅是視覺的藝術,也是時間的藝術(如同小說或電影)。中國長軸山水的畫幅固然很長,但高度通常不超過兩尺,畫家駕馭的筆墨可以得到相當程度的操控,而筆意精髓幾乎納入觀眾視界範圍。

李明則的巨幅創作在展覽場有著不同的呈現方式,不像卷軸次第展開,而是「懸掛」在展場的牆面。巨大的畫幅,不僅是對藝術家創作的挑戰,也是對現代觀眾欣賞的挑戰。由於影視文化的普及,現代人已經很習慣透過電視螢幕來觀看世界。攝影鏡頭是單點透視,而播放的影像則被展示在螢幕有限的範圍,當觀眾站在李明則巨幅的畫作前,他不可能一眼就把畫面看盡,除非觀眾倒退、再倒退,退到一定距離然後調整視角,才能一眼看完整個畫面。但這不會是觀眾欣賞李明則巨幅畫作的唯一方法,因為畫面形色細節的佈局,也提供了引人入勝的機會。正因為觀眾小於畫面,為了觀賞畫作而調整身體站立的位置、調整頸部的肌肉、調整眼球的焦聚,使得李明則藝術中的多視點佈局具有美學上的意義。和中國卷軸山水不同的,李明則巨幅創作中的敘事性較弱,無法暗示觀眾畫面訊息時序,從另一角度來看,這反而能提供觀眾更多進入畫面的「閘口」。就好像我們進入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雖然無法一眼望盡廟堂結構,卻可以隨處欣賞廟中的雕樑畫棟、看瓦簷間的剪粘、斗拱上的描繪、石雕窗稜的吉祥圖騰,可以純粹欣賞造型之美,也可以和其中表現的忠義節孝故事產生文化的共鳴。

〈我愛台灣‧更愛南台灣〉同屬巨幅創作,卻因為有了新的表現手法,而超越了其他巨幅畫作的敘事美學,保留了較多李明則創作過程的精神狀態。受到書法藝術的啟迪,李明則的近期創作呈現了許多如草書般帶著速度感的大筆觸,這些線條與筆觸大過藝術家的身體,從結構來看,這些控制畫面的筆觸是主,而填入其間的視覺元素(人物)是客。因為填入的人物是客,並非在畫面中預留位置,而是就大筆觸所衍生的空間來填繪「尪仔」,「尪仔」因此變成「黑底反白」的形式。李明則長期的圖像描繪能力,順著大筆觸結構皴、點、描,營造出深邃的空間,再於某些位置填繪「尪仔」,過程中與超現實的自動繪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愛台灣‧更愛南台灣〉的風格可以視為2007年〈台灣國語‧國語台灣〉的演化及延伸。〈台灣國語‧國語台灣〉的意涵曾被解讀為:台灣威權時代長期的文化及語言政策,造成族群情結與歷史矛盾,內化為當代台灣生活肌理的一部分,從而刺激李明則的創作演化。政治固然宰制社會文化,然而藝術家在大千世界安身立命,在生命歷程中不斷有辯證、掙脫、逃逸、消逝與重生,才可能衍生具主體性的令人動容的藝術。

李明則藝術的底蘊,除了中國文人傳統文化的影響,還有很多值得探究。今天我們重新檢視李明則的〈中國風〉,畫中並沒有鮮明的專屬於中國文化意涵的符碼,卻貼上了「中國」的標籤。這反映了1980年代初期,還處於戒嚴狀態的台灣人對「中國」文化的解讀。當年的李明則,跟絕大多數的台灣人一樣,在封閉的資訊社會中,非自主地接收了威權統治的文化認同。然而隨著社會的變遷,資訊的開放,以及台灣主體意識的覺醒,與生活連結的李明則發展出十足台灣味的藝術。藝術創作的標籤,可以從「中國」到「台灣」,或許是一種策略,可何嘗不是台灣海洋文化特質與時代遷變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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