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天洛
父親是東石型厝寮人,十幾歲到嘉義奮鬥,然後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小時候,我總是跟著父親返鄉。每當東石有親戚婚喪喜慶,父親總鄭重其事地叮嚀我:「早點睡,明天跟我回海口。」在交通還不便的1960年代初期,嘉義到東石沒有直達車,一定要在朴子換車。東石往返朴子的班車,有時脫班,父親總在等候的空檔,帶我轉過攤販擁擠的小街,到街廓另一邊的第一市場邊吃點心。
▲圖說:朴子信仰中心「配天宮」(媽祖廟)。(攝影/蔡宏明)
▲圖說:根據建築專家的研究,安然布行是「蜈蚣長條街」保存舊樣式較好的代表。這種蜈蚣陣長條街屋房子正面縮到最窄極限,但縱深卻拉得極長,形成寬四、五公尺,深三十至五十公尺的特殊格局。(攝影/蔡宏明)
記憶中的市場有些髒亂,但滷肉飯、米粉炒、味噌豆腐湯的味道,到今天還有幸福的喜悅。父親有個堂弟,在市場邊的中正路開了一家飼料行。有時從東石回來的半路上,我們會踅到那邊坐坐,每次大人聊天聊到擺菜喝酒,小孩子無聊,就到附近媽祖宮玩耍。一定會爬上騎廟前的石獅,直到大人來趕我;廟裡龐龐然的神將,綠臉的千里眼、紅臉的順風耳,令人生畏;倒是牆堵上忠孝節義的彩繪,人物生動的表情常看得出神。逛過媽祖宮,天快黑了,有時沿著開元路,看繡莊店亭仔腳美麗的大姊姊,坐在繃著繡布的木框架邊繡著針黹;有時故意穿過牛磨店巷,走曲折的小弄,回到堂叔的飼料行。
▲圖說:開元路的玉勝巷,約略可見「蜈蚣長街」形式的街屋縱切面。(攝影/蔡宏明)
▲圖說:開元路巷弄的老屋。(攝影/蔡宏明)
這種返鄉旅程的經驗,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充滿驚異。上了初中,功課變重,就不再隨著父親返鄉,而朴子的記憶後來也隨著我北上求學,逐漸在當兵、出社會打拚的歲月裡淡去。
幾年前父親往生後,我開始努力拼湊他在我生命裡的記憶。我特地回到嘉義,循著童年他帶我的路徑回他的家鄉,也特別在朴子停留。客運車站前的馬路拓寬了,第一市場改建成一棟大樓,堂叔的飼料店早收了。信步走在朴子街上,剎那間感覺到了不曾到過的城鎮。拿起手邊的旅遊摺頁,順著上頭標示的老街地圖,我才一步一步摭拾散落的記憶,想起現在的我比當年的父親年紀還大,經過人世滄桑,更能體會他對他口中的「樸仔腳」那份情感。朴子曾經是他少年時期,從東石海邊的貧窮的小漁村到嘉義謀生、發展,必經也曾經暫住的生命驛站。
▲圖說:朴子中正路第一市場邊的一家傳統日常雜物品商店。(攝影/蔡宏明)
昔日市場邊搭著帆布遮棚的攤販不見了,老街現出日治時期市街改正後的街屋立面,街角的自導式意象裝置,引領我回到童年的小巷弄,也回到父親少年的蕃薯巷。二戰期間日本政府管制物資,為了生活,父親從東石挑著魚貨到嘉義作「ヤミ」(黑色,日治時期民間對「黑市交易」的簡稱),曾經在這裡躲避日警的查緝。小巷弄中的閩南式木構民居,臨巷的半樓「樓拱頂」,緊閉的小窗有沒有被日語嚇著?
繡莊亭仔腳刺繡的大姊姊應該滿頭蒼髮,兒孫滿堂了吧,爬滿皺紋的老手,還能繡花嗎?昔日鹽館改建的刺繡文化館裡,櫥窗展示的「八仙彩」閃耀著吉祥的光彩,應該把福氣全部送給妳。讀過展示資料我才知道,她們一針一線的手工刺繡,在1960年代使朴子成為臺灣四大刺繡重鎮之一。
▲圖說:朴子「刺繡文化館」,展示朴繡文化。(攝影/蔡宏明)
▲圖說:朴子「刺繡文化館」,展示的繡花鞋。(攝影/蔡宏明)
朴子在臺灣經濟快速起飛的年代沒有缺席,朴子人努力掙錢,為改善居家環境,起新厝或在老房子旁增建鋼筋混泥土的空間、加搭鋼棚及屋頂。新舊混搭的街景,有點像我對父親的回憶。玉勝巷的開元路老街附近,面窄進深的「蜈蚣式」長條街屋,聽說即將修建。一方面保留傳統的木構原貌,另一方面也整建出可以導入文創的體驗區,用來展示朴子的在地產業。在朴子,我一度走進自己對父親混沌的記憶,卻穿過了歷史與文化的縱深,終於帶著對感情清晰的理解走了出來。
▲圖說:刺繡文化館展售的小「神衣」,裡頭可以掛著在廟裡求來的八卦符、香火袋,是保平安的隨身飾物。 刺繡文化與當地信仰息息相關,當地婦女代工縫製「神明衫」外,新世代則從事成衣加工代工行列,成衣上的花飾、花邊縫製,因此朴子婦女製作生活工藝品十分有歷史。(攝影/蔡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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