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錄

第二天，我便撥開
堤岸荒掩的小徑
兀自沿著溪流，北上
到我們常去的壩上
聆聽前夜山間嚎啕的雨聲
還不是為了，妳遲遲未到
叫我懸掛的思念
竟成了一封誤投的郵件

看，溪水浮漲過
標尺上慌張的刻度
令我不得不
脫鞋，向濕濕的水澤探問
沙洲的硬度：
究竟涉水而東
我們的足跡是否零亂

面向光影之海
季節而外，又有誰
了解我浣對時光
幻象梳粧的秘密
來時葉綠招風
泣血湧花為你
為你標示愛的航向
又有誰見證
兀自開落的私情
瞬間淹溺，除了
移轉的
季節

夜是為我們而生的罷
蜿蜒過這片靜寂的樹林
在粉紅的月色中等待我們
漸漸飛去的清香

我們該如何過活
夜半醒來竟發現曇花早已逝去
諸如出奔的夜螢
盤流過我們相纏的臂膀
任黑夜的露水
自髮間
滴落

清清淡淡的月光滅去以後呢？
我們怎樣辨認方向
如果螢火未竭
枯瘦的白樺怎能見證

來信說：酷寒
日夜飄風春雪未融

清晨我行過市郊曠野
在小島的春雨中想起妳
他們說海島東北隅
面迎冷鋒的降水
山色霏霏，原也是初春
應景常事
然而妳，卻說極地的異國
春雪象徵初生的秘密
深深覆蓋心底
猶如等待迸放的花草的亮麗

此刻我站在臨谷的曠野邊緣
春雨中小草迅速繁殖
他們說島上春播夏收的穀類

依著最後一節車廂的欄杆
天，就灰紅了起來
背立疾急奔去的鐵道
路旁的樹
樹外的農舍
紛紛從兩側駛過
飛飛焦聚曠野一點
然後消失
只剩下，天空
帶著一枚新月輕輕撩起
幾彎暮雲
緩緩
跟我前進

想及臨走時分
妳用柔微的黑髮

偶然，偶然推醒一窗沈睡的夏夜，星子們都笑了，依
稀擱在閣樓東邊那疋無盡的黑原，回憶，好涼嗯像極
露重的夢寐，沾透伊瘦瘦的肌頸

微光下輕輕撫過，柔柔撫過，伊日漸清？的清？的睡
縷掀起一衣孤零凋萎的夜風，好生面熟，啊恁地是昨
夜來去的斷歌，畢竟……

「畢竟你是不來了」伊甚至感覺到銀河，一簾子的夢
傾仆在頹頓的髮軀，深邃的悵惘，剎那間的驚喜也只
化成一片憔悴的容顏
崩潰！！

幽怨的琴箏
輕輕
送我出門
欸乃一場小雨飛藍在小小院落
小門后
飄來一疋白絹小巷
古涼的冬夜里
漠漠應著
漸去
漸遠的
琴
聲

後來我們都倦了
疲乏的，手垂下
只幽靜的拍醒昏睡的水禽
星子，正涉水攀過稀疏林稍
閃爍在妳微微上仰的睫毛
並且，以各種姿勢
優雅的，為水聲
譜一支小夜曲

潺潺的那季節，我們
我們都倦了，倦了
遺留在水草後的記憶
當我們躺下
慵懶的，野花四處搖曳起來
舉著盞盞火燭
為我們編織的夢照出光暈

站在空原上，我是多麼
孤獨的一棵樹
只有冷落的陽光訕笑
任小草從腳邊蔓延至百里外
兄弟們群居的部族

站在高高的空原上，我是
多麼渴望飛翔
學著風中的雁行追逐和暖的季節
戲撲遠處迆邐的列車煙鳴
從地平的一端
飛昇，越過小草的蹤跡
穿透雲隙探尋
遠方城市的消息

用遠眺的期待
焚燃我日漸乾枯的肢體

一路一路的飛塵
如何把我切離成片
我心中長年受母親撫育的愛的大地上
那棵樹啊
如何被萬里雲空的狂沙
連根拔起，如何
任我塵髮飛散

夢想過我就是一棵能煙化的樹
慕戀東望退隱形色的青山后頭
每個清晨，醒來
便跨過山谷
旅遊四海的太陽

飛散以後
遺忘的鄉音也開始流浪了，流浪
在一處山間，不知名地

　　奚散千年的飄雲終於絲絲流聚，在我們幼年
嬉耍的村落，是，那處處叫人牽念有美木圍抱的
小小村落，啁啾悄啼的小鳥輕輕拍打的早晨哪

　　肢體是要伸展，只為了華年荒怠，寒涼抱著
柯椏，花們總用素手拂我，把卻情緊緊裹住塵遊
的面頰。然後

　　除非驚覺乾枯的小溪早已匍伏竄過慌亂的鳳
尾草，秋露，仍是靜靜作他們的夢。難怪鄉道在
早歲的記憶裡總頹喪成蕪雜的衰草

　　久違的青山殘退在炊煙後頭，老母的黃顏隨
雁聲飛落。過得斷橋，滿徑的落葉竟陌生，圍住
歸路！

回家的路總是迢遙
馳馳的列車
怎樣也越不過一站站的小驛
怎樣也撥不動一朵朵
一嶽嶽怵目千山的白雲

總是迢遙
引擎的低低嗚咽
歸途上百草總擺弄著愁鄉的姿態
或者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電線
或者車窗變幻的風景
或者遠遠伸展著肢體的山稜
風總是吹著
向故鄉淡淡的哀愁

什麼能逼我入睡
在夢中風釀暴雨

我終於回來
行過千山跋涉萬水
回到我們新修的小閣樓
帶著疲憊，我欣聞
透過毛毯的樓板木料氣息

午後的冬陽和喣
越過南向木窗
降臨到我們凌亂有致的床縟
燃著菸，青煙繚繞
散入浣動的光的記憶
彷若離家百里
心中一片迷幻的
山水

持著昔往的姿態，長春藤
蔓延過牆頭窺探

何必羨慕飛鳥，風來時
只要懂得抗拒逆流
你也照樣昇高
把城市的煙塵拋下
繫在心頭的這絲長線
照樣送你廣遠的視野
固定漂浮，必定省事必定
比飛鳥引人矚目
風急時，不妨微晃示警
放箏人會小心收回你的疲憊
紙破補紙，若嫌線短
且為你加線，耐心
靜候另一陣風來
如果羨慕飛鳥，唉
實在不必

最後，我們旅行到宇宙邊緣
反眺沿途爭吵而遺落的星座
銀河緩緩，自足邊流過
星光困頓閃爍
宇宙海中漂浮著微弱光熱，彷彿
為是非恩怨的地球
一再被曲解終致晦昧的愛
含羞

我聽見恆星雷般訕笑
向我們面臨的浩瀚與猜忌
訕笑，當星座崩離
流言將倏地散射，一如節慶夜空
開屏閃逝的火花
悔恨將匆匆掠過
衰亡再三侵擾的

　　　——久經憂患的愛
　　　　　千噚冰山下翻騰
　　　　　猶欲以疲乏的心跳
　　　　　鼓動血脈，示威……

所以年過三旬
便不宜情詩了，不宜
不宜再江湖居家
取青山為柴
用陽光取火
所有的夢幻為妳，燃起
熾情烈烈的歌

因為三旬，無非
大勢已去塵埃
落定，一如年少激情
更易浮幻虛名，無非

詩／天洛

你要我教你書法
我只能把心攤成一張紙
用三十歲的心智
與你一同溫習
愛字

和著你的淚
我用行將乾裂的情感
緩緩在時間的硯池中
研磨沾筆的汁液
翻開各種碑帖
提醒你心手合一
運筆點劃與
布局

淚多墨就淡了

一、戰事

……那瀕死的孤軍按著腰間僅剩的短銃，用
疲憊的目光撫摸過滿佈破繭的足，想

退據前夕
東城外郊突然亮起的一枚照明彈，蒼白的光
芒就緊緊的貼在阿母中傷后的臉上。稍緩。
騷動的驚悸便隨著逃亡的人潮流竄過一串串
褊狹的胡同。據說，將軍便是在滾滾的騷動
中，讓一顆熱燙燙的子彈自額間穴道取去英
名一世。萬山便易成了澎湃的浪河，自東市
，自南市，西市或北市，舌捲了笙歌酒旗…

驀然！

一聲聲急揚的吶喊就被周遭的草木替代了，
除了氾濫著洪水的夢，星星自是星星，涼露
自是涼露，急勁的風自是，急勁的，風。

——這不是我昔日自殺的那柄匕首嗎？

他，總用蒼虺的步伐追逐我，體溫冰涼的纏住，在
我指縫間脫掉的髮截，流過黑暗殘涼的餘音。羶腥
的草縫裏，我聽見他勻勻的呼吸，勻勻跳躍，勻勻
的顫抖。

自從他萬丈的白髮留在我睡去的枕邊，繾绻薄弱的
意志就夜夜把風搖落。離家萬里情深的漂泊在我左
方三寸黝黑的臂彎，爬著蟲蛆們退化的足跡。始終
，把冷冷的笑燃醒，我在腰間愴惶地尋出一支鏽死
的鋼釘，瞄準他削瘦的臉龐揮去。始終，
碎裂！

離家。十年了吧。滿絡的鬍鬚早已風華，他還是冷
冷笑著。冷冷冷冷笑著十分憂鬱的鄉愁。

　　　——空虛飄零的季節
　　　　　總想起被人扼殺的無數子裔
　　　　　唉，我是無子花


1.
斷斷落落的雲開始接吻
輕漫揉成一條甬道
兩山掙扎地
把眼瞼睜過日陽的柔撫
一條長型拉鍊就此分開
啣住遠方的雲氣
雁行，焦慮將翅膀撥成
起落的小山
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