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林美腦子裡永遠的聲音

文/蔡宏明

嘉義大林甘蔗崙的大廟,廟門對面一條村道,順著村道五十公尺一戶龍眼樹高聳擁簇的農家,住著103歲的曾林美五代。曾孫已經結婚生子,她算是高祖母了,除了上身微駝,還耳聰目明,尤其口齒伶俐,妙語如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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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103歲的曾林美腦中存在著很多一輩子抹不掉的聲音,皮膚閃著黯褐色的光芒 ,十分健康。(攝影/蔡宏明)

嘉義縣長前不久才帶著一群人來看她,為曾林美掛上一條金項鍊,讓她開心了一陣子。媒體曾經大幅報導老人家,她對著攝影鏡頭,順口溜一般,背誦「三字經」和「勸世文」,透過電視的報導,聲名大噪。

甘蔗崙是種滿甘蔗的所在,曾林美年輕時,這附近有日本人經營的「甘蔗會社」。她和新婚的夫婿,為了生活,從故鄉雲林的海邊漁村金湖搬來這裡。丈夫在糖廠當「五分仔車」駕駛,開著蔗田間的小火車,運輸甘蔗。她不是正式的員工,被雇為臨時工,因為勤快,大家喜歡找她幫工,機關庫(小火車車庫)、磅亭(秤甘蔗重量的地磅)、火犁(收割甘蔗時犁田的動力機械),都看得到她幫忙搬機件、傢俬、砂石的影子。

她說她沒讀過書,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三字經」、「勸世文」。可是,只要你起個頭:「人之初,性本善」,她就跟著又順又溜地,三個字、三個字念下去。有些念得不是很正確,也會跳過一些部分,直到末尾「戒之哉,宜勉力」她唸成「豆乾菜,炒冇熟」。問她為什麼豆乾菜沒有炒熟?她說:「我也不知道,以前人家就是這樣念。」倒是白話的「勸世文」,她背了,也能講出一些道理來:「住在世間若眠夢,人人生我我生人,看人好額免怨嘆,過去江山換別人…」然後告訴你一些做人的道理。

小時候曾林美經常在金湖魚塭附近放羊,有一間草寮總傳出陣陣朗贖聲,她每天聽就會背誦,成為生命記憶裡不會磨滅的聲音。她對押韻的句子十分感興趣,記了很多民間的「雜唸」、「講古」,甚至兒子去嘉義餅店學做「肉餅」時的廣告詞,經過六十幾年還記憶猶新:「戲園對面大光明,餅店叫做日日新,…電話三千三十號,也有特製雞卵糕,香料豐富衛生好,卡濟注文免驚冇…」。曾林美-Z02

圖片說明:曾林美88歲那年被車撞,她拉起褲管,露出當年手術的傷痕,說:「我真的死過」。(攝影/蔡宏明)


問她一些往事,她說自己死去一次,已經記不起來了。88歲那年,她在住家附近大馬路被一輛小客車撞倒,人飛了起來再跌到汽車引擎蓋。送台北三軍總醫院加護病房,很久才從鬼門關回來。她開玩笑:「人說什麼都經歷過,就是沒有死過,我是什麼沒經歷過,卻真的死過。」

她很自豪「子孫傳了一大陣」,也不需要留什麼智慧的話給子孫,因為後輩都吃了她的「嘴涎泉」(吃了她的口水,表示有好的遺傳和家教),她說:「我這個人,橫草不拿,直草不拈」。

老人家不僅做人謹守本分,對話風趣,對訪客也熱情。向她告辭時,她還緊緊握住辭別的手,要人留下來吃飯,臨行時還不停問,什麼時候再來玩……曾林美-Z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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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想魯凱傳統的Chumachuma

文/蔡宏明

〔按〕我在2011年6月12日與潘小俠一同拜訪古查布鞍,由綽號大黑熊的魯凱族青年協助,採訪百歲的Chumachuma。同年8月21日,我從大黑熊那邊得到消息,說百歲的Chumachuma終於「回去了」,回到祖靈安居的好茶。那個時候,因為馬英九到古查布鞍「巡視」說這裡是「普羅旺斯」引起諸多非議。聽到老人家辭世,想到她能回到祖靈安居之所,而不必暫住在「暴露妄思」,也為她高興。我彷彿看見Chumachuma的笑容… 

屏東霧台鄉瑪家農場,八八風災之後新建的永久屋,住著好茶、大社、瑪家三個村落共483戶人家,有排灣族也有魯凱族。排灣族稱這個新部落「禮納里(Rinari)」,魯凱族則稱「古查布鞍(Kochapongane)」。漢名顏麗華的Chumachuma,和兒子住在新建的永久屋已經幾個月了,從部落入口處寫著「歡迎來到古查布鞍部落」的大石塊,沿著柏油路前進,右手邊第一間就是他們的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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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她有典型魯凱族傳統婦女的手紋,掌背到手腕之間有百步蛇紋帶,第一指節隆起處刺了蜘蛛紋,第一、第二指節之間則刺了箭紋。(攝影/蔡宏明) 

Chumachuma是目前部落裡唯一掌背有手紋刺青的魯凱族Kaingu(奶奶)。好茶部落在風災中被大水沖毀之後,Chumachuma和家人搬到這裡,雖然兩層樓的永久屋有現代化的空間,但是沒有原生部落的崇山樹林,剛來時總不習慣。

她有典型魯凱族傳統婦女的手紋,掌背到手腕之間有百步蛇紋帶,第一指節隆起處刺了蜘蛛紋,第一、第二指節之間則刺了箭紋。她是十二、三歲懂事的時候第一次紋手。紋手的工具是一隻細竹管,一端剖開插入三根柑橘的尖刺,用麻線紮緊。紋手時,先用手握住一塊石頭,使掌背鼓起,方便刺青。刺青時尖刺靠在皮膚,用薄刀柄扣打,把皮膚表層刺破,然後塗上用松枝燻在鍋子底的黑煤灰。一邊順著圖紋線條扣打,一邊用籐皮做成的刮器,把受傷皮膚的血液刮去。

手紋是從前魯凱族婦女必經的禮俗,十二三歲第一次紋手後,到了二十歲左右,真正長大了,再第二次紋手。第二次紋手有很嚴格的規矩,女子必須「完整」,而且要懂得織布、編織等手藝,才有資格。紋手的家長會準備厚禮,請紋手師來為女兒刺青。紋過手,族人會贈送禮物來道賀。沒有紋手的女孩子,沒有人要娶。Chumachuma雖然年紀這麼老,皮膚已經鬆弛,但掌背刺青紋樣還很明顯。小時候,她的父母很疼惜她,沒讓她作粗活,所以有一雙纖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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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因為活得太老了,許多往事很難記得清楚,不過新建的「古查布鞍」卻老讓她惦念著舊好茶的環境。(攝影/蔡宏明)

她生了三子二女,最大的兒子夭折了。她的丈夫很早就過世,為撫養年幼的子女,除了自家田地種些芋頭、小米、地瓜、野菜,也到林務局造林班作些除草、剪枝的雜工,還經常上山採藥草,賣給平地的藥草商,用來貼補家用。家裡實在太窮,兒子國小一畢業,就到平地當車床學徒,出師後到工廠賺錢。所幸孩子都很爭氣,也很孝順,讓她不必像部落的其他老人那樣辛苦地下田工作。她認為,老了而不必工作是她長壽、健康的原因。

Chumachuma一直和兒子住在一起,她不挑食,吃得也很清淡,沒有特別的嗜好,連看電視都不挑,子孫們看什麼她就跟著看什麼節目,是容易伺候的老人。因為活得太老了,許多往事很難記得清楚,不過新建的「古查布鞍」卻老讓她惦念著舊好茶的環境。她語重心長地說,時代改變很多,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清楚以前魯凱族的族人如何相互疼惜、互相尊重,下一代應該多用心瞭解魯凱族的歷史,多學習長輩們以前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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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難得這張照片成為老人家最後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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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川媽媽Tivitiv的故事

文/蔡宏明

孫貴花是原住民族委員會主委孫大川的媽媽,下顎飽滿,鼻翼豐隆,充滿生命力,身體十分健壯,看不出已經百歲,彷彿八十幾歲模樣。她的卑南族名字Tivitiv,意思是「糧食豐盈、不虞匱乏」。自幼父母早逝,但樂天知命,勤奮工作,後來嫁給孫大川當警察的父親,努力操持家務,照顧孫家大片田地,殷實有餘,Tivitiv帶給孫家名符其實的豐盈寫照。孫貴花Z01
圖片說明:孫貴花的卑南族名字Tivitiv,意思是「糧食豐盈、不虞匱乏」。(攝影/蔡宏明)

她出生在南王部落,後來才嫁到賓朗部落。小時候就讀日本殖民政府為原住民設的四年制公學校,孫貴花喜歡讀書,也很會讀書,每個學期都拿第一名。父母先後亡故後,她隨著阿姨一起生活,無法繼續升學,成為一生的遺憾,也促成她後來特別注重子女教育,無論如何也要子女受高等教育。

少女時期,孫貴花加入部落的「鋤草團」,在夏季農忙時,由部落年長的婦女領導,與其他婦女集體耕作、互助合作,從中學會了農耕的基本功夫。後來,她的表現受到肯定,長期擔任召集人,不但傳承了部落這項傳統,也領略團隊倫理,和領導、順從的微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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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孫貴花和孫子孫少宗在住家院子。(攝影/蔡宏明)

孫大川的父親是一個讀書人,又從事公職,個性比較溫和;但孫貴花有下田勞作的經驗,也有陽剛豪邁的一面,家族日常事務,大大小小、裡裡外外,多由她打點。孫家好幾代留下不少田地,種過小米、旱稻、甘蔗、麥、地瓜、芋頭、芝麻,農忙時必須僱請族人幫忙,什麼時候應該播種、什麼時候鋤草、什麼時候收成、該分給族人多少收成作為報酬,她都照顧得有條不紊。

孫貴花年輕時,跟她阿姨學會卑南族傳統的織布手藝。當年學織布都是觀摩族中長輩操作,並沒有教本,也沒有畫在紙上的圖樣。織布時只能憑著記憶,穿引不同顏色的緯紗線材。孫貴花腦筋好,彷彿也先天具備美術天分,過目不忘,就能織出長輩示範的圖樣,即使變化繁複的圖案也難不倒她。

卑南族的傳統織布,是用垂直紡軸,織機則是水平背帶。紡織時用兩根木柱插在地上,拌住經線板,而把夾布板綁在腰際,坐在地上紡織一坐往往好幾個鐘頭,需要專心和耐心。孫貴花不但織卑南族傳統圖案,也自己設計新圖案,製作的背心、蝴蝶布配色優美,甚得族人的喜愛。她這項手藝,已傳承給下一代,發展成具有商業價值的生意。繼承她這項手藝的姪女孫菊花說,傳統織布需要很好的記憶力和體力,孫貴花年紀這麼大還很健康,跟年輕時織布的鍛鍊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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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孫貴花穿著平常服,配戴自己喜歡的項鍊,坐在住家客廳。(攝影/蔡宏明)

因為年少失學,孫貴花一心一意栽培子女受更高的教育。兒女的成就她甚感欣慰,孫大川為原住民所作所為,她尤其感到驕傲。一向秉持「身教重於言教」的她認為,讀書才能有足夠的學識在社會立足,子孫們應該謹守本分,做好自己應做的事,也要多幫助別人。

賓朗部落,孫家家屋旁的一塊田園種滿了小米和其他雜糧,夏天已經滿穗低垂。與孫貴花同住的孫子告訴我們,這些是今年部落傳統祭典時要用,他種的。以前他外出工作,很少參與部落事務,現在他不僅自己參加,有時也刻意帶著六歲的小兒子一起出席族人的會議。土地的訓誨、身教與傳承,從孫貴花、孫大川到更年輕的一代,讓人看到真實動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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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家陳俄安推廣原住民文化受肯定

文/蔡宏明

排灣族耆老Chinguan,漢名陳俄安,是很有名的原住民傳統雕刻家,也是排灣族傳統文化的推動者。民國七十五年他首開先例,創立台灣第一家私人的原住民博物館,也是用大家熟悉的漢名來為博物館命名:「台灣原住民陳俄安博物館」。Chinguan的發音與「陳俄安」很接近,第一次見面時,請教他的排灣族名,他就直接說:俄安。陳俄安-01  
圖片說明:穿著排灣族傳統服裝的陳俄安。(攝影/蔡宏明)

陳俄安是排灣族老一輩的知識份子。日治時期,他在故鄉讀完公學校(小學)後,一個人到高雄,邊工作賺錢,邊讀夜校,完成中學教育。畢業後返鄉擔任警察,被派在佳暮部落,擔任駐在所主管,手下三個台灣人、一個日本人,都歸他節制。駐在所是日本政府統治原住民部落的基層機構,陳俄安來自部落,瞭解部落的傳統,總恰如其份扮演溝通的角色,得到族人的肯定。光復後,他繼續擔任屏東縣警察,服務了35年,直到六十歲才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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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陳俄安自己經營的餐廳,廣場有石板砌成的圍牆,上頭有他自己製作的上彩浮雕。(攝影/蔡宏明)

他從12歲起,受到魯凱族雕刻家及鐵匠力大古(Lidaku Mabaliu)的啟蒙,開始接觸雕刻藝術,服務公職期間,經常利用公餘的時間創作。他的木雕及石雕,經常裝飾百步蛇等排灣族的圖騰,造形樸拙,有時塗上鮮豔的顏色,極有原始藝術的味道。他也製作陶壺及其他手藝創作,尤其擅長建造石板屋。他的住家,就是民國48年親手建造的石板屋,有著排灣族傳統形制,已超過半世紀還十分堅固。


陳俄安在民國60年代,和妻子陳阿修(魯凱族名字Ruvaruva)在三地門經營一家店,櫥窗陳列舊木雕和服飾品,也有照相設備,讓觀光客換穿原住民傳統服飾拍照。有一天,專研原始藝術的學者施翠峰教授到當地田野調查,發現櫥窗裡的琉璃珠,跟他認識而成為好友。從此,施教授透過陳俄安的協助,進行原始部落傳統手工藝的研究;外國研究原始藝術及人類學的學者來訪,施教授一定介紹他們拜訪陳俄安。陳俄安變成國際學術界的知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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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陳俄安早年的木雕作品堆滿住家客廳。(攝影/蔡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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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語北京話福佬話Yawai Baien攏也通

文/蔡宏明

苗栗南庄的東河部落分散在一片山林之間,沿著大東河河谷,一條僅容一輛小車通行的產業道路離開鄉道,往上爬坡,再分岔出崎嶇的小道,通往只有幾戶家屋的聚落。男人們都外出在山裡工作了,幾隻看家的土狗,狂吠的聲音在山谷間發出迴響。賽夏族的101歲奶奶Yawai Baien,就住在一間有左右廂房連接的家屋,屋前有可容兩輛小車停放的庭埕,一邊隔著矮牆,往下是視野開闊的一大片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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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夏玉嬌是賽夏族,族名Yawai Baien卻被漢化,有語言天分,通客語、福佬話、北京話。80歲時曾參加過全台灣的原住民「國語演講比賽」,得到長青組第三名。2011年夏天我去採訪,她已經101歲。(攝影/蔡宏明)


漢名夏玉嬌的Yawai Baien可以用北京話和我們交談,有時稍微重聽的她沒領會我們的問題時,她的客家孫媳婦就用客家話解釋,顯然她也精通客家話。原來Yawai出生在苗栗南庄田美附近的賽夏族部落,那裡很早就是賽夏族與客家漢人雜居的地方。日治時期,南庄盛極一時的煤礦業就是從田美開始的,Yawai小時候經常到住家附近的煤礦場,撿拾碎煤回家當燃料,那裡的漢人就教她講客家話和福佬話。因為往來的朋友很多是漢人,她也相當程度被漢化了。現在她在家裡和子孫們都用北京話交談,只有和81歲的兒子才用賽夏語交談。

小時候因為家裡窮,Yawai無法就讀日本政府為原住民辦的四年制公學校,她一直要幫父母親工作養家,直到三十歲才出嫁。她沒有生小孩,只認養了一個賽夏族裔的養子。養子視同己出,她教子甚嚴,因為家窮無法讓養子受好的教育,便鼓勵他讀軍校。養子名風銀山,年輕時曾參加八二三砲戰,也獲得南庄鄉的模範父親,反映了他們積善樂群的家庭教育。

她家客廳牆上懸掛著一面厚重沈黑的匾額,漆金的大字寫著「賽夏之光」,那是民國七十九年Yawai代表賽夏族,參加「全國山胞國語文競賽」榮獲長青組第三名,鄉長致贈的紀念。當年她已經八十歲,以標準的國語演講。她還記得當年自己如何講述:賽夏族優美的傳統文化、感嘆傳統文化的流失、呼籲搶救賽夏族的優良文化等等。結果她獲得評審的肯定,除了獎狀,還有六千元的獎金。那是她這一輩子難忘的最高榮耀。夏玉嬌-2
圖片說明:客廳牆上有家人為夏玉嬌慶賀100歲的壁報。(攝影/蔡宏明)


賽夏族極少人像她這麼長壽,她沒什麼特別的養生之道,從年輕時就不挑食,米飯、野菜就吃得津津有味。近幾年老了,腰骨不再硬朗,飯也吃得少。腦筋十分清楚,可惜有點重聽,跟著晚輩在客廳看電視,經常要問電視劇裡的關鍵性對話,才能弄懂劇情的發展。

客廳一面牆上張貼了一張半開大的壁報,藍色粉彩紙為底,四邊裝飾著彩帶,一角有醒目的100、用瓦楞紙製作的生日蛋糕,當中貼了好幾張家人為Yawai百歲慶生的照片,照片用電腦加了文字,有「HAPPY BIRTHDAY TO YOU」、「祝福阿ㄊㄞ永遠平安健康」(阿太,客家話「曾祖母」),也有年輕世代調皮有趣的句子。那是Yawai在外地讀美術設計的曾孫女獻給她的百歲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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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宏明

Iwan Kainu是泰雅族紋面Yaki(泰雅族語「奶奶」)僅存的三人之一,她的額紋和V型頰紋顏色很深,頰紋寬約4公分;上緣的四條細線,從兩邊耳朵往前斜斜延伸,到鼻翼交會在上唇正中;下緣的四條細線則斜降到下唇下方約2公分,上下緣細線之間另一組平行的細線,做出完美比例的分隔,其中有交叉的線紋;鼻子下方留出的倒三角形皮膚原色,十分秀氣。P10807242

 
身份證記載民國6年出生的Iwan Kainu,漢名簡玉英,她兒子說,日治時期戶口登記時有錯誤,她實際的年齡應該加十歲。泰雅族的紋面文化,是該族Gaga(祖訓)與族群認同的表徵,是一生必經的生命禮俗。女子必須遵守祖訓,有純熟的織布技能,才能紋上代表成熟的面紋。女子如果沒有守身如玉,紋面前必須先向祖靈懺悔,否則紋面失敗,整個臉會潰爛,變得很醜。紋面是一件大事,社會階級較高的家庭尤其重視,不惜代價聘請有名的紋面師來為女兒紋面。

Iwan Kainu是象鼻Mabihau部落的公主,五、六歲時先刺額紋,到了十二歲才刺頰紋。她的父親以小米糕、猪肉、酒和一些日本錢作為酬禮,為她紋面。她是該部落最後一批紋面的女子,此後因日本殖民政府全面沒收紋面工具,只有極少數的泰雅族人偷偷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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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wan Kainu是在她奶奶的陪同下,躺在她家穀倉下紋面。先描出紋路,用鋼針拍打,刺破皮膚表層,再用ilox(松煙灰)塗抹讓傷口結痂。紋面很痛,但是她說,想到紋面後變漂亮,會有人到家裡求婚,就忍了下來。

果然紋面後,Madabalai部落的頭目家就來提親。Madabalai比較靠近大湖,是一個原住民與客家漢人混居的地方,意即平坦肥沃之地。日治時代改名為高熊峠,也就是今天的大興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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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鼻部落頭目公主,嫁到大興部落頭目家,門當戶對。Iwan Kainu為夫家生了二子五女,可惜夭折了一個女兒。夫家擁有廣闊的土地和山林,她辛苦地持家,幫忙農務,即使到了八、九十歲還是習慣天天到自家的田園工作,竹筍、李子、薑、韭菜、山茼蒿,都在細心照料下有不錯的收成。

少女時Iwan Kainu跟族人學織布,嫁到大興後經常為家人織布,後來眼睛不好無法「挑線」,就不織了。她沒有什麼嗜好,閒暇時喜歡看電視,尤其愛看日本的摔角節目,對早年的日本摔角選手馬場、豬木這些人很熟。可是後來耳朵重聽,就很少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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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宏明

ChenGenHsin-01  

他坐在照片裡,和1961年1074部隊起義的三位難友,坐在1964年泰源監獄的新春懇親日,難友分別擺著英雄的姿勢,唯有他正襟危坐,一件毛質オ—バ—,阻擋了幾分料峭,也覆蓋著青春應有的笑容。照片被貼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口述歷史:泰源事件的專輯》封面,我第一次看到他,照片裡的其他人那時都已經在泰源事件中殉難。

2010年初夏,為景美人權文化園區的世界人權日策展,為了徵集台灣民主受難前輩的文物及史料,我們組織了全台巡迴的座談會。他從照片中走了出來,出現在景美園區,活生生站在我的眼前。印象中的青春少年家已是垂暮的長輩,可是看到他和昔日的難友敘舊,言語間帶著戲謔和淘氣,意氣依舊風發。輪到他講述自己的案情時,他娓娓回憶往事,談到蘇東啟案的關鍵情節,他賣了關子。他說,當年有人出賣同志,其中的曲折和秘辛他不想講,因為當事者還在世,他不想傷害當事人;等到適當的時刻,他會公開他知道的秘辛。
  

那一天,他只帶了幾張照片和當年的判決書影本出席座談。我們私下找他聊天,請教故事裡的細節,他還是只作重點說明,畢竟我們只是初見面,需要更多的溝通和瞭解,沒有彼此的信任就不會有剖腹相見的對話。
後來,我們找過他幾次,也邀他到火燒島,參加紀念活動。我們知道,泰源事件發生後,當局挪用原本興建泰源監獄的經費,趕著在火燒島另外蓋了「綠洲山莊」(名稱像是度假中心的「綠洲山莊」,正式名稱是「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把一干「政治犯」移到孤島中監禁。那裡也有他黑牢的記憶。

2010年的一天晚上,他突然自己一個人到我們在北平東路的工作室。他帶了酒菜和一瓶威士忌,說要慰勞我們工作團隊這幾個後生晚輩。我們為他擺碗筷,他說,他不吃,因為痛風。他用心準備的酒菜特別香醇,但他也為我們帶來更珍貴的禮物:許多前所未見的青島東路軍法看守所的照片、泰源監獄的生活照片、一本貼滿剪報的本子,其中包括他在泰源監獄期間投稿《新生報》新生副刊發表的文章,以及他在獄中親手畫的一幅伊麗莎白泰勒畫像,喔那是他那個年代所有男人幻想的性感女神。

那一天晚上,他不喝酒、不吃菜,只是很認真地談他的故事。他是1961年駐紮莿桐樹仔腳海軍陸戰隊1074部隊的充員兵,他不吹噓「海陸仔」有多麼神勇,談起自己擁有不少良田的家世,父親曾經「整過」戲班,所以他從小耳濡目染,跟著學了正統的掌中戲。他翻出昔日的剪報,他論述台灣布袋戲的文章。隨即用空手為我們示範「扮仙」。食指當偶首、拇指和中指變成戲偶的雙手。沒有音樂,他用標準的北管唱腔清唱,用靈活的舌頭,口技般替代板鼓、行板和鑼鏘聲,手掌節奏地顯出戲偶的身形與動態,左手指頭在右掌下,做出戲偶的台步動作。眼前的他回到了少年,也呈現了細膩、豐富的感情,以及多才多藝的天分。他不會是衝動的武夫,更不是盲目的附從者。

因為我們的好奇和發問。又過了幾天的晚上,他不請自來,帶著一點得意和神秘的笑臉。這一次,他準備了一支舊牙刷,牙刷柄上嵌入一塊打火機的火石,另外帶了一把用鋸尺磨成的小刀片、一些藥用棉花。他說,前幾天,我們問他在獄中如何起火點煙,他特地準備了物件來為我們示範。於是工作團隊有機會用錄影機記錄了他用刀片摩擦火石,引燃棉花做為火種的技巧。他這麼認真,用行動印證他的言語。  

他是蘇東啟案三個被判死刑的「案首」之一,後來經過蘇東啟家屬營救和國際輿論的因素,而改判無期徒刑,倖免一死。他說,那個年代革命起義,一失敗就會砍頭,雖然心裡害怕,但決定走這樣的路,當然也有所覺悟。他和張茂鐘的台獨主張一見如故,然後他自己在部隊中吸收、發展了一百多位的同志。要利用1074部隊在1961年3月9日移防的時機,搶奪槍械,趁機起義,這些計畫也都有他的智謀。可惜後來事跡敗露,加上雷震案,而牽連了四百多人被當局逮捕。蘇東啟案,應該可稱之為「1074部隊三九起義事件」,歷史研究者大多聚焦在蘇東啟的事蹟,而忽略了「基層」的充員兵如何集結對抗當局的力量。
2012年4月,大腸癌將他帶離了人世。但是,他空掌模擬戲偶的表演、他月旦政治人物的聲調,永遠活在我的生命裡。他從一張歷史照片中走出來和我認識,現在又走進了我第一次認識他的照片裡,那張泰源監獄的照片,也成為台灣歷史不可缺少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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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pr 23 Mon 2012 05:13
  • 置頂 小說

詩/天洛

你在小說裡,隔著暮春驟降的雨
悶雷,響在對街朱牆樹影的更遠處
二手書堆滿書架排在窗邊,沒人知道
也無須追究,好書淪落草祭的因由

初見面,你點了鋪滿奶泡的拿鐵
和我純粹的美式咖啡對坐
欠身詢問臉書系譜,分享交會的故事
在小說cafe二樓,為珍愛的書香按讚
用有著濃郁咖啡香氣的上粧眼神,小說
小小的言說陌生的過去

我知道降在小說的雨,也降在孔廟
降在我拜訪的舊城,降在島嶼的山河
我是非小說,nonfiction
像手肘近處三吋的平埔族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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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宏明

3月21日晚上正為《二二八受難法界菁英》趕寫文稿,電腦突然收到陳銘城兄寄來,前輩歐陽文先生病逝的消息。我先是一陣錯愕,馬上無法工作,繼而想起歐陽前輩曾英勇參與的二二八嘉義機場戰役,以及被國民黨槍斃的他的老師——陳澄波先生。 

◇左為1950年代在火燒島新生訓導處的歐陽文;右為2002年攝影家潘小俠為歐陽文在同一位置拍攝的照片。

◇左為1950年代在火燒島新生訓導處的歐陽文;右為2002年攝影家潘小俠為歐陽文在同一位置拍攝的照片。 

歐陽前輩在1950年代被國民黨羅織罪名,關在火燒島「新生訓導處」長達12年。我因參與白色恐怖文史工作,而認識他。我們都是嘉義人,二二八期間他是三民主義青年團嘉義分團成員,認識先母養父王甘棠先生;他畫畫,而我自己也和美術圈有一段因緣,因而更覺親切。每次向他請教火燒島的相關故事,他總認真回答,鉅細靡遺。有時我們也聊繪畫,聊台灣美術界前輩,交換一些我們相互交錯的故事和美感經驗。他年紀和先父相當,卻可以像平輩朋友那樣無所不談,尤其談到台灣當前面臨的困境,他總用堅毅的口吻鼓勵晚輩,有時批評國民黨對台灣人的壓迫,他薄薄的嘴唇也會直接地用力訐譙,十足藝術家率直、不妥協的個性。


聽到歐陽前輩病逝的那個晚上,我心情低盪到極點,無心工作,上臉書發佈不幸的消息,除了說明他的略歷,也張貼我相機裡兩個月前他最後的容顏。那一晚,我一直輾轉反側,腦子裡一直想起他的事蹟,無法成眠。

他拍過的火燒島影像,很清晰地浮現,一張一張。我想像他如何在緊張的像集中營那般恐怖的氣氛中活過來,他一定有過人的機智和膽識,才可以在蔣經國巡視孤島時被指派跟隨拍照,且偷偷留下小島當年裸露上身的風俗。1950年代不像現在有數位相機,每一張照片都要手調光圈和對焦,才可能在底片留下清晰的影像。黑暗的夜裡,我耳邊響起他的那一句話:「先目測距離,把光圈和調好,相機捧在胸前,等旁人不注意的時候,將鏡頭對著想拍的景物,按下快門」。

他有藝術家最好的特質,擁有準確的直覺。他熱愛生命,所以和孤島的居民可以打成一片,贏得真誠的友情。我彷彿也看見他火燒島健美的容貌,陽光下健壯、碩大的胸肌和臂肌,閃耀著不被馴服的自信。也想起2005年當他重返孤島時,潘小俠為他拍攝相同姿勢的照片。雖然肌膚已經失去青春的光澤,頭上多了白髮,臉上多了眼鏡,容貌卻還透露永不屈服的精神。

我想起去年12月16日,和他不期而遇。那時正逢大選,「三隻小豬」氣勢如虹,歐陽前輩說:「心情不好已經快四年了,這一次台灣人應該可以揚眉吐氣了」。沒想到大選結果,台灣出乎意料地挫敗。是不是這項挫敗影響了他的心情,垮掉健康而突然凋零呢?最近政府為美牛進口的喪權辱國,會不會是他最後的遺憾呢?

歐陽前輩拘禁火燒島之前,在畫壇就很活躍,曾連續三年入選省展。被釋放後受特務監視,為了養家而放棄創作,連油漆工粗活也幹過,那種精神的痛苦,實在不是後輩的藝術家所能想像。解嚴後,他終於重拾畫筆。他不像同輩畫家畫些甜美、優雅的風景,而以百合花、鐵絲網等象徵手法,在和諧的畫面中,畫出他永不服輸的精神,成為台灣人追求民主、自由、和平的動力。他已經進入歷史,是台灣永遠的藝術家,也是永遠的火燒島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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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wa Toyu的淡藍紋面傳奇
文/蔡宏明

Lawa Toyu的面紋很淡,兩頰V型和上額垂直的紋痕,就像年輕女子化妝用的淡紫色粉餅撲擦在臉上一般。歲月的皺紋沒有減損她鵝蛋臉的美麗,優雅溫柔的眼神、發自內心的笑容,散發出迷人的魅力。漢名「柯菊蘭」的Lawa Toyu,有時說自己104歲,有時說105歲。不管如何,即使是用身份證「民國8年」(1919年)出生來算,她也是難得的高齡,是目前僅存的三位泰雅族紋面Yaki(奶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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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名「柯菊蘭」的Lawa Toyu是目前僅存的三位泰雅族紋面Yaki(奶奶)之一。(攝影/蔡宏明)

按照泰雅族的紋面傳統,女子必須有了「初經」,學會織布,而且純潔無瑕,才有資格紋面。一般紋面的年紀約十三、四歲,但Lawa Toyu八歲就紋面。

Lawa Toyu八歲時,日本政府已明文禁止泰雅族紋面,沒收紋面工具。她的外祖父是泰雅族頭目,告訴她父親,按照祖訓如果不紋面,就得嫁給外族(漢人),對人丁單薄的家族而言傷害很大。剛好日本政府發來讀小學的通知,讀了小學更不能紋面了,外祖父於是決定為她提早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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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wa Toyu八歲紋面,因為很痛,不停哭喊、扭動,紋面師不敢太用力,線條不夠直、顏色染得不夠深。(攝影/蔡宏明)

她被安排躲到深山的一處工寮紋面。紋面時很痛,她不停的掙扎、大叫,但四肢被大人壓著,脖子四周也放滿Tana(莿蔥),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被刺到。Lawa Toyu不停哭喊、扭動,紋面師不敢太用力,線條不夠直、顏色染得不夠深。一般女子紋面,會分兩三次,第一次紋過後,等長大了再紋第二次、第三次,使面紋更深、更美。本來大人也要這樣為Lawa Toyu紋面,後來日本政府全面沒收了紋面工具,她不可能再紋面了,導致她的面紋顏色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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